雨從一卷古籍慢了下來（十二首）

峽谷

在峽谷，走投無路也是快意的

不需要辨別，去了哪里

從何處折返

滿目斑駁秋意，被流水送遠

小路崎嶇，兩旁倒伏著巴茅

因為潦落，而獨具禪意

山中一日，人世千年

我在峽谷

我在峽谷

我發出去的簡訊，像那只飛身崖下的白鷺

被暮色彈了回來

讀碑記

有人手指碑石上一行漆黑小字

語調平靜。在倒退的鏡片中

仿佛那個四歲喪父的人

又活了過來

他的生死、安樂、哀痛

被我們論及，而年月和身份

變得模糊不清

當我們的視線繼續跳躍

到另一行

一切，重新消失了

包括剛剛隔空來到的悲傷

時間的河流上

只有一塊石頭，對著自己

露出它陡峭的部分

白鷺

它厭倦了哭泣

淚水里的珍珠，要節省著用

它厭倦了遺世獨立

隨一首古詩，遙上青天

它厭倦了枯萎

突然打開的翅膀里

有一條狹窄小路

野蠻的、野性的、溫柔的、暴力的

時間的、命運的、依戀的、絕望的

它厭倦了詞語

緘默著

它僅僅是

一封從深秋寄來的信

火車

它停在那里

站臺和座席，都空了

兩條交錯的鐵軌，已廢棄

幾只麻雀在一旁起起落落

這個初秋，它停下來了

一動不動，落寞而寂寥

它該有著怎樣的過往

潮濕的或是柔軟的記憶

未了斷的愿望、辛酸史

甚至

一次年代久遠的離別

揮手、追著遠去的轟隆聲拼命跑

在劇烈的呼吸和心跳里

再一次絕望地感應到

那散了架的思想、隱痛

在某個冰涼的時刻

又開始咯咯作響

風聲

每一棵樹都有不同的風聲

譬如

那陣細微的

是山楂樹的，甜中帶酸

還有，波紋般的

來自櫟樹林

甚至，那棵垂老榆木

也在暮光中輕嘆

在深秋

風聲那么密實，又虛無

像遠去的人世，突然轉身

重新消失了三次

在它的變更和消亡史上

只有落葉如槳，悄悄劃動時間之舟

鋸木廠

山色斑斕

鋸木廠散落著剛鋸好的

樟木、杉木

知青返城后，它日漸荒蕪

鋸木工張，日工資八十

后山有地，可種各色菜蔬

偶爾出山，買米、油、衣物

此處 江湖卑小

一碗、一床、一地木屑

我們遠道而來

在一堆木頭上久坐無言

于世間活了那么久

樹木有樹木不可說出的孤獨和苦

我們有我們不可說出的孤獨和苦

果園

一條窄窄的荒蕪的小路后面

住著的那個老人

去年秋天就已經很老了

他在果樹間來回走動

噴蟲藥、鋤草、剪枝

很多年的秋天，他都在樹下坐著

拿著一把舊茶壺

像那些果子，慢慢紅著紅著

才掉落到土里

一直要到霜降后，果園里的各種色彩

才會慢慢淡了下來

風中——

枯枝和荒草，繼續交替著火把

秋日詩札

雨的沙沙聲

柳絮如雪的暗影和白，以及

人去不知歸的空

都來自書中那個遙遠的春日

坐在窗前，我讀到

殷七七，嘗自稱七七

不知何所人，不測其年壽

我還讀到

道士身份，法術

游歷，醉歌道上，還有

某次相別后

空余的一節離腸

一千多年過去了

時間，也沒有辦法將它消除

這一夜，沒有驛站、渡口

白馬，騎馬觀燈的人

雨，從一卷古籍里

慢了下來

我也緩緩合上了書頁

此刻，是一種慢

讓我有了潮濕而陌生的應和

疑問之詩

河流為何拐彎

野桑葚為何微甜

卵石為何風化

老虎為何靜默

卵石獨臥成佛

猛虎，點燃王的孤寂之火

一顆桑葚覆蓋另一顆

流水的琴瑟，為何日夜單曲循環

虛無之物，為何自成利器

九月的一天

我們剛從大海邊回來

身上帶著鹽粒和浪花

八百年后

我們在一塊殘損的危石上

看見了這生動的一幕

那時，我們目光清澈

并對這自我的久別重逢和造化

一無所知

大海、波浪以及我們

很安靜很藍

倚著巖層秘密的花紋

——像萬念落進好看的灰里

白露

我在讀一本溫暖的書

曠野里

鐵軌，于雨中靜靜生銹

幾朵葫蘆花，開著開著就不見了

現在，萬物各得其所，各從其類

蒙著一層橘黃的光

時間也變得毛茸茸的

你知道的，我們洞悉

這些遲緩到來的玄機

但從來秘而不宣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時

我們各自孤零零的雛形

才會意外凸顯

雨夜

落到石壁間的雨

又落到墻角的青苔上

經書翻到一半，鄰居那個

常年坐在輪椅上的女人

燃盡了最后一點燈油

被送上了山坡

在黑暗中枯坐著

雨聲，淅淅瀝瀝

此時，我們的聽覺

綿里藏針

——雨

落到石壁間

又落到墻角的青苔上

那是時間的另一種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