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露
在急功近利的大環境中,十二年來錢穎一將全部精力投入在教學管理上。從教育教學到學院治理、聘任薪酬等各個層面,他以經濟學的思維,帶領經濟管理學院銳意改革,傳播現代教育理念,在清華教育體制改革歷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今年年中,擔任清華大學經管學院院長12年之久的錢穎一卸任。在卸任前幾個月,錢穎一出任了施一公力主創立的西湖大學首屆校董會主席,繼續他的教育改革實踐,他也是西湖大學9位聯合發起人之一。
于錢穎一而言,在備受矚目的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擔負起院長之責,一直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他說,“我不敢說我是最有成績的,但我是最投入的。”從經濟學者轉換為教育管理者和教育改革者,在他看來邏輯相通。
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成立于1984年,在其前22年的歷史當中,頭17年由朱镕基擔任院長。從2006年起,經過2009年、2012年和2015年三次換屆,錢穎一度過了連任院長的四個任期。
在他眼里,清華經管學院院長不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項事業。這與他們這一代人的特殊經歷緊密相關,錢穎一是“文革”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清華大學1977年本科生。他們這代人大多有在農村插隊、在工廠當工人、在部隊當兵的社會經歷,由此而來的是他們根植于追求中國現代化的改革情節。
錢穎一將自己的辦學理念概括為一個目的,“大學為學生”。在清華經管學院建院三十周年專刊的首頁上,沒有傳統習慣上的領導題字,而是在中間放了七個大字“經管學院為學生”。
大學的“利益相關者”眾多,學生、老師、社會、國家,但在實際工作中,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會有所側重,比如教師和研究、服務國家和社會更容易獲得優先考慮,而學生和育人更容易被忽視。相對于中國過去長期強調的教育為發展和建設服務,錢穎一用“大學為學生”的辦學理念來強調這個最容易被忽視的部分,無疑是一種突破。
在大眾認知里,高校排名顯而易見能帶來聲譽及資源,研究容易度量,而與學生密切關聯的教學和教育卻不容易度量。大學教育的首要目的是教育青年成為“有教養文明的人”,不只是“有用的機器”。
錢穎一曾對大學的“研究”提出根本質疑,盡管中國的大學有著強烈動機在國際刊物上發表研究成果,但是承擔政府和企業的項目在政治上和經濟上具有更強烈的激勵。這類研究在短期內對國家和企業是有用的,但是如果它們不能提供對未來有意義的知識,那就算不上長遠地服務于國家和企業,而且也不會改進我們對世界的根本認識。
相對于中國過去長期強調的教育為發展和建設服務,錢穎一用“大學為學生”的辦學理念來強調這個最容易被忽視的部分,無疑是一種突破。
愛因斯坦早就說過:“學校的目標應該始終是:青年人在離開學校時,是作為一個和諧的人,而不是作為一個專家。”為了做到"大學為學生",一直以來,錢穎一在清華經管學院持續推動著現代大學制度改革,同時開展各種教育項目、實踐,傳播現代教育理念。
經濟學者在教育領域改革中非常受益于經濟學訓練。2015年“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上,錢穎一曾發表了極具影響力的演講—“中國教育的‘均值與‘方差”。
根據他的觀察,中國教育在大規模的基礎知識和技能傳授方面很有效,使得中國學生在這方面的平均水平比較高。用統計學的語言,叫作“均值”較高。同時,另一個現象則是“方差”小。“方差”衡量的是一個隨機變量偏離平均數的累加起來的程度,“方差”小也就是說兩端的人少,出眾的人少,“杰出人才”少,“拔尖創新人才”少。
錢穎一當時提出,中國教育嚴重而普遍的問題是短期功利主義。正因為我們對培養不出“杰出人才”有緊迫感,所以就特別重視“才”。但這種急功近利的結果會造成,不但“杰出人才”的培養仍是問題,而且輕視對“人”的素養的培養造成更嚴重的社會問題。他用一個非常基本的統計學概念,把中國教育問題分析得非常透徹。
高校人事制度改革一直是保證一所大學人才競爭力的關鍵,清華大學自2006年開始有計劃地逐步進行教師人事制度改革。至2012年底,歷時六年多時間,清華經管學院已經建立起一套系統的、與現代大學制度接軌的教師人事制度。
在錢穎一的眼中,它也可以以經濟學角度展開分析,“大學治理結構的內部治理中教師這部分有點像麥肯錫的合伙制。外部治理方面,高校不像企業有股東,但是有校友,也有外面的監管機構。”
清華經管學院曾經實行過的教師薪酬“雙軌制”,正是借鑒了中國經濟改革開放早期的“雙軌制”。過去,學院的薪酬體制是計件制,很容易讓教師去追求短期的論文發表和發表的數量。在他的改革方案中,薪酬由薪酬委員會決定,建立大家都認可的規則。薪酬委員會委員一人一票。投票結果,教師可以不同意,都有一次機會復議,規則公平、透明。
在過渡時期,進行海外招聘的時候,是實行年薪制,但是國內教師仍然是計件制,所以形成了特殊的薪酬“雙軌制”。從2012年起,清華經管學院所有教師都變成了年薪制。
薪制改革,因為主要依賴學院自身的資源,而且并不涉及大學的制度,所以不需要事先上報。但是關于準聘長聘制的改革就不一樣了。經管學院在2012年初向學校報文,全面匯報了學院教師人事制度改革,特別是關于引入準聘長聘制的方案。
準聘長聘制是一個很好的激勵制度。在國外,有的學校只有教授是長聘,有的是副教授及以上都是長聘,還有的學校是副教授中既有長聘又有非長聘。錢穎一認為,在中國國情下,第三種方案最合適。
在中國,一名教師成為正教授需要很長時間,如果拿不到長聘,教師則面臨換工作的風險。而第二種方案又使得會過早過多給予教師長聘,對學校風險太大。相比較之下,第三種最適合中國國情。
錢穎一常引用愛因斯坦的話,“大學教育不是記住很多事實,而是訓練大腦會思考”,“培養獨立思考和判斷的一般能力應該始終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而不是掌握具體的知識”。在他看來,大學教育的價值不在于記住多少知識,而在于訓練大腦去思考,形成創新時代所需要的批判性思維。
清華經管學院開設了CTMR課程,即“批判性思維與道德推理”(Critical Thinking and Moral Reasoning)。錢穎一認為,批判性思維不僅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態度和心智模式(Mindset),更是一種世界觀。開設CTMR這門課不是為了傳授知識,而是為了培養一個健全的人。
同樣,知識越多,未必創造力越強。錢穎一還提出了一個簡單的假說,“創造性思維=知識×好奇心和想象力”。這個簡單的公式告訴我們,知識越多未必創造力越強。因為人接受的教育越多,知識積累多了,但好奇心和想象力可能減少,所以創造力并非隨著受教育時間的增加而增加。
這是基于我們后來學習知識的框架和設定。在學習這些知識的時候,好奇心和想象力往往會挑戰這些知識框架,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的挑戰會受到打擊和否定,所以客觀上壓制了人的好奇心和想象力。
這就形成了創新人才教育上的一個悖論:更多教育一方面有助于增加知識而提高創造性,另一方面又因壓抑好奇心和想象力而減少創造性。所以兩者的合力讓我們判斷教育對創新人才產生的作用變得困難,但可以部分解釋為什么有些輟學的學生反而很有創造力。
吳敬璉說,“這些年來,穎一忙于清華經管學院的院務管理,這無疑減少了他用在經濟學上的精力,也減少了我們從他的經濟學研究中得到的享受,但是我們收獲了一位教育學家。”
此外,創造性思維不僅取決于好奇心和想象力,還與價值取向有關。一個盛行短期功利主義價值取向的社會,對創造性思維是有害的。
錢穎一把創新的動機分為三個層次,分別代表三種價值取向:一、短期功利主義;二、長期功利主義;三、內在價值的非功利主義。后面的比前面的有更高的追求。
對短期功利主義者而言,創新是為了發論文、申請專利、公司上市。對長期功利主義者而言,創新有更高的追求,為了填補空白、爭國內一流、創世界一流。而對內在價值的非功利主義者而言,創新有更高的追求:追求真理、改變世界、讓人變得更加幸福。
如今的現實情況是,具有第一類動機的人很多,具有第二類動機的人也有,但是具有第三類動機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以說是寥寥無幾。急于求成的心態和急功近利的價值觀,導致更多的抄襲、復制,而較少真正的創新,更不太可能出現具有顛覆性和革命性的創新。
在《大學的改革》一書里,錢穎一談及教育改革要遠遠落后于經濟改革。因為高等教育相對于經濟中的企業而言,有特殊的“生產方式”,見效周期特別長,效果很難度量,也有特殊的“產權結構”。與企業相比,一條產品線可以關了再開,但大學不行。大學是創造新知識的地方,但它的組織結構又是最保守的,要想轉型,時間長、難度大。
擔任院長的這些年,錢穎一也在踐行“邊際效益最大化”。在清華經管學院,他沒有帶過一個博士生,沒有申請過一筆研究經費,也沒有主持過一個自己的研究中心、研究院或研究所。雖然平常他也很少發表經濟學論文了,但在《清華大學教育研究》上發表了多篇有關大學改革的學術論文。
“我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辦學上,因為在我看來,做一流的院長和一流的學者一樣,都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在錢穎一的眼中,教育和經濟二者同樣重要。
正如CF40學術顧問、國務院研究發展中心研究員吳敬璉所說,“這些年來,穎一忙于清華經管學院的院務管理,這無疑減少了他用在經濟學上的精力,也減少了我們從他的經濟學研究中得到的享受,但是我們收獲了一位教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