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中國現代化迷霧重重的時刻,汪暉從中國自身的歷史文化中去尋求現代化之路,寫成一部思接千載、波瀾壯闊的著作—《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之后,他又開始對20世紀進行更為具體的再思考,對“去政治化的政治”“后政黨政治”“代表性斷裂”“兩種新窮人及其未來”“跨體系社會”“平等的多重面向”等范疇和概念做出了重要的理論闡釋。2018年,內外交變之際,中國更需要汪暉這樣的思想者。
59歲的汪暉,眼尾、眉尾都向下掉著,嘴角上揚,天然是一張笑臉,渾身卻不知怎么,透露出另一種鄭重的嚴肅感。
“名滿天下,謗滿天下”?
這句話或許可以總結汪暉過去的二十多年—他承受了巨大的爭議,也獲得了國內外學術界極高的認可—但汪暉自己是拒絕的。
名與謗,他甚至有些漠然。無論是用來侮辱他的“新左派領袖”,還是用來確認他的“新左派領袖”,抑或是用來尊稱他的“新左派領袖”,他一概拒絕。
在他看來,這個標簽,是簡單化而且含義可疑的。實在應接不暇,就干笑兩聲。
問他:“汪暉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他說:“一個思考的人。普普通通的,以學術的方式來思考的人。”
這是他的身份認同。
第一次見汪暉,是在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
他是清華大學中文系與歷史系雙聘教授,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所長。
2018年1月,他被清華大學頒予首批文科資深教授證書。
2018年2月,他獲得了 “安內莉澤·邁爾獎”,德國最高學術獎之一。此前的2013年,他曾與哈貝馬斯同獲意大利“盧卡·帕西奧利獎”。
后面兩項國際獎項,汪暉都是首位獲獎的中國學者。
《南風窗》記者選擇12月7日去見汪暉,是因為他說:“我們要辦一場研討會,紀念8月份去世的、我們的朋友,薩米爾·阿明。”
阿明是汪暉二十幾年的老友,也是世界著名的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明終生的社會活動,都從全球進程的視野出發,探索第三世界國家的發展和人民的利益,強調“邊緣國家”的獨立自主,對“中心強國”的“去依附”。
在某些議題上,阿明與汪暉,是跨國的心靈共鳴者。
12月7日,北京氣溫驟降,悼念會議比我想象中的要輕松得多。
主要的幾位召集人,清華大學的汪暉,北京大學的戴錦華、溫鐵軍,香港嶺南大學的劉健芝,都坐在長桌的前端,其他的20多位參會人員,來自人文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坐在周圍。
會議開始之后,大家共同看一部20分鐘的幻燈片,背景音樂是劉健芝老師的學生彈鋼琴,與樂器尺八合奏,細膩幽微,令人戚戚。
名與謗,他甚至有些漠然。無論是用來侮辱他的“新左派領袖”,還是用來確認他的“新左派領袖”,抑或是用來尊稱他的“新左派領袖”,他一概拒絕。
汪暉突然笑著指屏幕,說:“Handsome!” 年輕時候的薩米爾·阿明,確實十分帥氣。年老之后,他變成了一位發際線在后腦勺上的白發老頭兒,輪廓消瘦,但笑容仍十分燦爛。
有一段小視頻,是阿明85歲生日時在中國,恰好碰上汪暉的57歲生日將近,兩人就約好一起過生日。視頻里有個側影,他在唱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音很準,是溫鐵軍,在唱《我的祖國》。
把《我的祖國》當作生日歌,是不多見的。視頻非常歡樂,但這首歌聲回蕩在當日的會場,好似具有了某種能量,窗外寒冷凜冽,室內溫暖烘熱。向來颯爽的戴錦華,在后續的發言中隱隱哽咽了。
汪暉的神態,瞬間好似也與平素有所不同,但立刻壓下去了。他開始組織大家,從不同的角度,土地改革、農政問題、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歐洲中心主義、道路轉型等,來討論阿明的思想遺產,同時討論如何思考中國的未來。
有個人去了,活著的人繼續思想,就是知識分子的紀念方式。
會場從情緒中重歸冷靜,又很快進入另一種討論的激烈之中。茶歇時,汪暉問我聽得怎么樣,內容有意思嗎?他說,前不久,也在這棟樓里,給臺灣的陳映真辦過一場悼念的研討會。
“今年是悼亡的一年。”
“那一代人,很多都走了。我有來往的,現在只剩極少數的幾個。”
阿明和陳映真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卻對社會主義始終抱持信念和向往。“蘇聯解體,社會主義大失敗,他們的事業和信仰都受到了嚴重的挫敗。但是他們不放棄,還在探討,還在行動。”
偶爾,汪暉自己,或多或少會有一些悲觀,但他在“那一代人”身上,很少看到悲觀的影子,他們常常脆弱,但也那么地堅強。
“常常很感動。”汪暉說。
汪暉今天穿的黑色高領衫,褐色羊毛外套,和網上大多數照片、視頻里是同一套。更讓我意外的,是他腳上的布鞋,不新不舊,一派平靜。
其實做學者的訪問很難,尤其是汪暉這種以繁復思考著稱的學者,誰也不知道他的世界有多大,更看不見他們心中大海的波瀾。
今日卻是窺見了。
學者的波瀾,在放歌中,在思考中。
回看汪暉舊事,他是1977級—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
1977年,18歲的汪暉,在復試公告重新填志愿的當天,趁父母不在家,把表格上的理科,改成了文科。
當晚,父母與他發生了爭執。父母的激烈態度,讓汪暉至今難忘。
母親是揚州師院中文系的教師,父親是揚州市的干部,都屬于文科工作者。是什么樣的經歷,會讓一個文科工作者家庭,在“文革”之后,堅決反對甚至仇視文科呢?
但無論如何,已經送走的志愿表,是覆水難收了。汪暉和其他的77級大學生一樣地,入學了。
他的大學,也是他出生的地方,揚州師院。他的同學,則與他年齡相差巨大。
當時同宿舍的8個同學,最大的比汪暉要年長十多歲,有公社書記,有復員軍人,也有中學老師。
而汪暉的老師,則大多是一起住在新北門大院的鄰居們,當然,還包括自己的母親。
新北門大院,是揚州師院的一片宿舍區,“一個竹籬笆圍起的,紅瓦灰墻的村落,四十戶人家”。院子位于揚州北郊,外面就是麥田和紅薯地,但里面的住戶,可稱是臥虎藏龍。
汪暉家的南門,正對著的是譚佛雛老師家的北門。
譚佛雛是老一輩中為數不多的既精通舊學,也熟悉外文的老師,他上課前一定要喝一杯酒提提神,課堂上用的講義,后來集結成為《王國維詩學研究》,至今是當代王國維研究的代表性著作。
院子里還有風度翩翩的詞學名家章石承先生,艱苦執著的元曲專家徐沁君先生,學問深厚卻述而不作的文學史家趙繼武先生等。這些性格各異、學問上各有勝擅的“新北門諸老”在人格和見識上構成了一個小環境,一片來自“舊”的沃土,共同培育出一株思想的新苗。
但上了大學之后,除了周末,汪暉就基本不回家了。
渴望自由的年輕人,想盡辦法在熟悉的環境中去制造陌生感。汪暉留在學校用功讀書,從魯迅讀到尼采,和同學們一起置身于1978年之后的“思想解放運動”之中,或者說是“啟蒙”思潮之中。
1978年到1985年的時代氛圍中,“潮流”的魯迅研究的主要動力,是批判魯迅,批判魯迅所代表的現代文學和思想傳統。當時的“啟蒙”思潮,致力于撤除毛澤東時代形成的“神殿魯迅”,去“還原”一個“人間魯迅”。
偶爾,汪暉自己,或多或少會有一些悲觀,但他在“那一代人”身上,很少看到悲觀的影子,他們常常脆弱,但也那么地堅強。“常常很感動。”汪暉說。
置身于潮流之中,汪暉也讀魯迅,但時下的“魯迅圣殿”的倒塌,不但沒有摧毀他對魯迅的興趣,反而激發了汪暉重新理解魯迅的強烈沖動。
汪暉后來回憶說:“魯迅對中國歷史和現實的深刻洞察,對于一個知識分子內心深處的黑暗記憶的挖掘,在他的文學和思想世界里彌漫著的那種混合著地獄和天堂氣息的、糾纏著絕望與希望的氛圍,對我而言是一種真正的啟蒙。”
1982年春,本科畢業之后,汪暉開始在揚州師院跟著章石承先生攻讀現代文學碩士研究生,1985年,他又北上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師從唐弢先生攻讀現代文學博士研究生,直至1988年博士畢業。
兩位老師都是老一輩的學問家,先后給予了他悉心的教導。而在汪暉自主選擇的研究領域中,貫穿整個求學階段,他都沉浸在魯迅的世界里。
汪暉的同學取笑汪暉,“讀書像中毒一樣”。他有著敏感的觀察,與對知識的強烈渴望,在“舊”與“新”之間衡量、掙扎、掙脫、求索。
當時的汪暉,便已經有遠離“思潮”的端倪了。
他逐漸地、大膽地,在啟蒙思潮中表達對啟蒙的懷疑。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的末期,汪暉都覺得自己是分裂的兩個人,“一個置身于時代之中,一個走在時代的背面”,一個在實踐,一個在懷疑。
汪暉的思想,在當時是不被理解的,是復雜的,甚至是“有些黑暗的”。
唐弢先生在一次長談之后,給汪暉寫信。“我至今還不明白,像你那樣年齡、環境,為什么有那樣復雜獨特的想法?你對問題不隨便放過,這當然是主要的一面,但什么使你有這樣的習慣的呢?”
我問汪暉這個問題。他自己也說不清,但將部分原因歸結于魯迅。
在汪暉31歲前后,章石承先生與唐弢先生,先后逝世。
關于1990年,汪暉心頭始終有一個片段,他在秦嶺山上蹬自行車,蜿蜒蛇行,忽至山頂,夕陽浸染,蒼茫一片。
他生了臆想。
“有時候,說不清哪兒是你的過去,哪兒是你的未來。”
“我將再沒有導師了,獨自在人間流浪。”
于此,“舊”的影子,在他身上戛然而止,卻又刻骨綿長;“新”的召喚,在他身上碾壓激蕩,卻又懷疑彷徨。
生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20世紀,汪暉是“舊”與“新”的孩子。
導師雙雙故去,汪暉無主、彷徨,但彼時的中國,開始歷經分化、激蕩,從西方移植過來的“現代化”開始在中國出現種種問題。
“火湖”在前,不能彷徨。
1992年清明,汪暉為唐弢寫下悼文,結尾引的是一句魯迅先生鞭策青年的話:倘若我為失去導師而痛惜,他定會說,“走自己的路!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
唐弢先生是魯迅的“弟子”,是最懂這句話的人。
汪暉用這句話作悼,鞭策自我之軟弱,其真摯,其弘毅,深思便會落淚。
1992年,無論是汪暉個人,抑或是彼時中國,都再無導師可循,只有“走自己的路”了!
1992年的汪暉,與學界同仁共創《學人》叢刊,已有一年。距離他應邀成為《讀書》雜志執行總編,尚有4年。而距離他入職清華,領銜籌建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還有10年。
無論是《學人》《讀書》,還是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其思想是一以貫之的,是不肯落敗的知識分子,為了保留一張自由討論的圓桌所做的努力。
《學人》叢刊的創立,是汪暉這群人,在20世紀80年代結束之后,對歷史、現實社會的重新理解。
汪暉回憶說,當時民間刊物匱乏,《學人》叢刊創辦之后,陸續另有了一些,但多半是兩三年便消失了,《學人》能堅持一個“小小十年”,實屬不易。
《學人》10年來,除了15卷約800萬字的論文之外,最大成績莫過于“在一個郁悶和壓抑的時期,為許多有志于學術工作的中、青年學者提供了空間,為這一代學人的成長提供了園地”。
接管《讀書》雜志11年多的時間,也基本是繼承了這一核心思想,“為思考者提供一張圓桌”,可以自由交談,“讀書無禁區”,時時懷疑,無所顧忌,真實地反映有關社會、歷史、思想與文化的思考。
包括后來的清華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所的成立,也是一樣的。
汪暉,是一個不善交游的人,他試圖始終保留一張“討論的圓桌”,并不是因為他想在固定的圈子里時時攢個局,而是出于他的一份堅持,堅持寶貴的自由和批判,“走自己的路”的努力。
打破思想界的寂靜,舉起一盞燈,留一張桌子,是汪暉作為思考者,冷靜的激烈。
1997年,汪暉在《天涯》發表《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態與現代性問題》,引發軒然大波,成為國內思想大論戰的主角。隨后的十余年間,汪暉所遭受到的爭議連接不斷。
關于1990年,汪暉心頭始終有一個片段,他在秦嶺山上蹬自行車,蜿蜒蛇行,忽至山頂,夕陽浸染,蒼茫一片。他生了臆想。“有時候,說不清哪兒是你的過去,哪兒是你的未來。”“我將再沒有導師了,獨自在人間流浪。”
2004年,《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這本花費14年研究心血的著作,是汪暉以現代性問題為中心,從經史、科學等多方面,對宋朝至民國初期的思想史的追問,從而提供了關于什么是“中國”,什么是“中國的現代”,以及中國思想的現代意義的歷史理解。
這本皇皇巨著,是汪暉開辟一條新的批判的研究道路的標志,這一刻之后,他真正成為了汪暉。
在《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出版之后,他又開始了對20世紀更為具體的再思考,對“去政治化的政治”“后政黨政治”“代表性斷裂”“兩種新窮人及其未來”“跨體系社會”“平等的多重面向”等范疇和概念做出了理論闡釋,并對這一時代的文化與政治、民族問題、人民戰爭、兩岸關系、區域關系等問題展開研究。汪暉的思考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是在中國的種種社會現實的緊逼之下完成的。對于中國來說,這是重要的。
“辛苦,真的辛苦。”汪暉說。
我以為是身體上的辛苦,因為汪暉的博士生告訴我說,他們的老師在這個年紀,每天讀書工作仍在10小時以上,令學生們且敬且畏,不敢不認真念書。
但汪暉所說的辛苦,顯然不是這個,而是年歲越大,汪暉越知道獨立思考的難處、批判的難處。
“每個知識分子都會說自己在反思,我也會說自己在反思,但那是不是真正的反思?很難說。”
“為什么總在反思的大潮中進行反思,為什么要等到反思成為浪潮了之后你才開始反思。”
汪暉是一個明朗的、廣闊而深入的、層次分明的學者,但其文學出身,其人格中神秘的部分、敏感的部分,都傾注到了這里,傾注到了遠離人潮的勇氣之中。
白天在夜中奔馳,去照拂明暗之間的人們。
我又想起開篇的提問。
“汪暉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一個思考的人。普普通通的,以學術的方式來思考的人。”汪暉回答說,伴隨一張嚴肅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