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老虎跑得快

張鳴

中國的抗戰(zhàn)，產(chǎn)生了特別多的英雄，也產(chǎn)生了特別多的漢奸，最大的兩個漢奸，要算是汪精衛(wèi)和陳公博。雖然這兩個人做漢奸時，能控制的區(qū)域，不過長江三角洲周圍巴掌大的地方，但在名義上，他倆卻是中國最大的傀儡政府的魁首，雖然在為虎作倀，跟日本侵略者合作方面，做得不見得比別的漢奸更多，但影響卻最大。抗戰(zhàn)勝利，將他們釘在恥辱柱的最頂端，應該是名實相符。

汪、陳二人政治上是搭檔，生活上也是好朋友。原本汪精衛(wèi)出走的計劃，陳并未參與，可是到了汪已出走，日本人卻改變前約，不給汪一個體面的臺階，而原來參與密議的高崇武、陶希圣競相逃離的時候，陳卻從香港來到了上海，一頭扎進了“火坑”，說是要夠朋友，講義氣。

汪精衛(wèi)是國民黨的元老，也是國民黨的能臣，他和胡漢民兩個，原是孫中山的左膀右臂，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大家每周都要背誦的“總理遺囑”，就是汪的手筆。辛亥年廣州起義失敗，汪精衛(wèi)憤而進京，刺殺攝政王，“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誰不欽敬？汪精衛(wèi)一表人才，風流儒雅，不知引得多少閨秀名媛仰慕，胡適曾經(jīng)說，如果汪精衛(wèi)是個女人，他會死心塌地地愛他。當然，是男子，也愛。汪夫人陳璧君體態(tài)臃腫，相貌一般，但汪精衛(wèi)卻一直潔身自愛，連丁點的緋聞都沒有過。那時，國民黨內(nèi)，漁父（宋教仁）之才，和兆銘（汪精衛(wèi)）之德，是大家公認的。汪精衛(wèi)投敵后，國民黨內(nèi)元老一片嘩然，差不多都會提到那句諸葛亮罵王朗的話：“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有痛恨，也有惋惜。

在國民黨的革命譜系里，陳公博出道要晚得多，此公先是追求共產(chǎn)主義，中共建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12個代表中間，就有他一個。只是進得快，退得也快，會還沒開完，就因為一樁旅店里發(fā)生的自殺案，聞警開溜，一直溜到美國去留學。留學回來，才混進國民革命的隊伍。陳再作馮婦之后，很快就得到汪精衛(wèi)的賞識，從此收入帳下，成為汪系國民黨的干將。跟汪不同，陳公博是才子型的人物，大塊頭的理論文章能寫，詩詞歌賦也來得，最關(guān)鍵的是，醇酒婦人從來少不了，下野時如此，當政時也如此，而且從來不避人，夫人也不因此而喝醋吵鬧。泡歌女，捧戲子，養(yǎng)情婦，風流韻事多得到了讓人驚掉下巴的地步。據(jù)說曾寫過一首夫子自道的詩：“天下荒唐第一，古今才智無雙，燕趙吳越孤心賞，任憑他人短長。”說得相當實在，此公的確是走到哪兒，風流到哪兒，燕趙吳越，到處留情，不管別人白眼還是黑眼，1930年蔣馮閻大戰(zhàn)，汪精衛(wèi)和陳公博拉著改組派跟馮（玉祥）、閻（錫山）摻和，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到了人家閻老西的地盤上（山西），居然也沒耽誤泡戲子，看上了一個唱梆子的女伶，結(jié)果跟當?shù)氐能婇y的“同情兄”撞了車，差點被人趕走。

放在大的政治格局里看，似乎政治人物的私德跟政治上的表現(xiàn)沒有多少關(guān)系，兩個人，一個一塵不染，一個曳尾泥涂，卻殊途同歸，一并做了漢奸，其實并不盡然。國民黨是個沒有打算跟傳統(tǒng)決裂卻又習染了西方政治風尚的集團，汪精衛(wèi)在黨內(nèi)，一直以孫中山的繼承人自居，雖然在跟蔣介石的爭斗中，總是處于下風，但始終沒有被平掉，也就是說，他至少在他自己體系內(nèi)，是頭，而且從來也沒有斷了當整個國民黨首領和中國領袖的心思。無論是傳統(tǒng)政治語境，還是西方的政治風尚，個人的私德是必須講究的，尤其是領袖人物的私德必須靠得住，所以，汪精衛(wèi)只要領袖的感覺存在一日，就必須做一日的不粘鍋（其實，他的政敵蔣介石也一樣講究，自從跟宋家結(jié)親之后，荒唐事就沒有了）。而陳公博盡管地位不低，但畢竟在“領袖”的下面，是“臣子”，主要的任務，是給領袖奉獻才智的，所以就無所謂了，得風流，就風流一下。

說來有意思，汪系國民黨，一直是站在左翼的立場上，跟蔣介石過不去的，也可以說，汪精衛(wèi)、陳公博的立場，跟共產(chǎn)國際更接近一點。他們一直以為，自己在革命的道路上，跑得更快。最后做了漢奸，雖然自家有下地獄救國家的借口，其實也不過是政爭失勢尋求出路的一種選擇，當然，這種選擇，背后有對國際形勢的錯判，對中國抗戰(zhàn)不可救藥的悲觀估計。說到底，汪、陳二人，還是在個人名利的路上跑，而且跑得太快了。

（摘自“百度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