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內容提要 自20世紀后期發展至今并深刻影響到晚近我國文論建設的研究范式,是從自明性走向建構性。“是什么”離不開“被語言符號替代(建構)成什么”,建構過程因而是對象被敘述的過程。鑒于視點的相對性,敘述始終是被敘述之事的一部分,反過來表明被敘述之事超出敘述的可能性與生長性,其間的張力就是事件。敘述在這種張力中實現與創造被敘述之事的真實性,植根于想象及其語言創造的智慧,事件化思想由此在深層次上運作著文學的機理。揭示這一機理,有助于把事件研究與敘述問題深度聯結起來,獲得文學對事件化思想的發言權。這也為新時代我國文論學科注入了一種創新動力。
關鍵詞 事件化 敘述 張力 文學機理 學科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10-0061-08
20世紀后半期以來人文學術研究范式的醒目變化,是逐漸從自明性走向建構性,而將知識視為話語建構的一個事件(Event)。福柯在《方法問題》(Questions of Method)一文中率先從正面提出了事件化(Eventalization)思想,認為事件“不作為一個習以為常的事實或意識形態后果”而現身,不“把分析對象歸諸整齊、必然、無法避免與(最終)外在于歷史的機械論或者說現成結構”,而是“構成性的多重過程”。①除福柯以外,法國的德勒茲與巴迪歐,英美的唐納德·戴維森(Donald Davidson)、伊格爾頓、德里克·阿特里奇(Derek Attridge),以色列的伊萊·羅納(Ilai Rowner)以及斯洛文尼亞的齊澤克等具有不同學術背景的理論家,都對事件化思想進行著探討。近年來,事件化思想也逐漸引起了我國學界的興趣,縱觀相關的探討,大多從哲學與政治學角度出發(這自然可以得到理解,因為事件的建構性必然引出話語權力而涉及政治),卻似乎還未充分認識到事件化思想在深層次和根本上其實是文學的問題。然而在文學理論界,迄今似僅見陶東風主編的《文學理論基本問題》這部教材在導論中論及了福柯的事件化思想。②作為對現有探討的補充,有必要從學理上來深入闡述事件化思想的深層文學機理及其學科意義。
一
事件化思想的興起,是現代語言論學理發展的必然。語言論是從語言能及物的傳統方向,轉向語言不及物的新方向,其關鍵證據來自索緒爾發現的語言的符號系統性質。所謂符號,指替代品,即用一樣東西去替代另一樣被替代的東西。替代品不等于原物而是新物,這正是符號的根性。它首先可以從生活經驗中得到確證。一個人試圖說出現場發生了什么時,他便已不在現場而離開現場處于另一新場中了:由于時間不間斷的綿延,當你說“我正在干嘛”時你的那個“正在”瞬間已過去了;由于空間中你看不到自己所占據著的觀看視點,當你想說出你在場中看到的包含你視點在內的全景時,你已移身場外了。索緒爾從語言學上道出了這種經驗背后的原因:從能指(音響形象)看,作為發音的“shù”與“這棵樹”不存在符合關系,我們也可以指著這棵樹說“這是一條yú”,這并不改變這棵樹的存在,方言以及人的取名等現象都說明了這一點;從所指(概念意義)看,作為概念意義的“木本植物的通稱”也以其抽象概括性,而與這棵具體的樹無關。包含了上述兩個層面的語言符號,從而確實與事物不具備必然的聯系,Ferdinand de Saussure, 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Robert Dale Parker, Critical The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p.38~41. 是一種自成規則的符號系統。
既然語言不及物,接下來的問題是它如何被理解,被理解的東西才有意義。這里的關鍵是語言共同體中的差別(可區分性)原則。在一個語言共同體中,一個詞的發音能與別的詞的發音相區分,一個字的概念能與別的字的概念相區分,就是它們被聽懂(辨清)從而被理解的理由。具體而言,語言的可理解性,取決于一個語言符號同時在橫向起毗連作用的句段關系中與縱向起對應作用的聯想關系中與別的語言符號的區分,這種區分形成的相互關系帶出該語言符號的功能位置。“石頭”這個詞不是指一塊石頭實體,而是指這個詞所不是的所有其他符號,即指它所處于其中的符號群(索緒爾稱為言語鏈):橫向上,它與“花草”“樹木”“人”等符號產生基于可區分性的毗連關系;縱向上,它則與“堅強精神”“頑固性格”等符號產生基于可區分性的對應關系。這樣,區分的無限可能性形成不同的意義,語言由此便是意義的來源,是它在創造著意義。
語言性質的上述還原,開啟了一個多世紀以來的語言論轉向。這個轉向把形而上學賴以生存的支柱——語言及物性連根拔起了。形而上學的信念是“不管你怎么說,事實只有一個”,先有和已有事實的存在,再有對事實的說法(語言表達),說法的修正,預設了一種可能與事實達到符合的前景,因而語言始終次要于事實,對語言及物的預設,也因而必然與對語言的工具性定位聯系在一起。由于索緒爾的發現,信念被轉變成“我把事實說成了什么,事實就是什么”,因為說事實的過程既然需以語言來說,語言的符號性便必然已把那個所說的事實替代掉了,說即替代,替代即重建、建構。表面上,在語言面前原物似乎被忽略不計了,實際上這種替代恰恰是積極的,因為前于語言的“原物”概念并無意義,語言賦予了原物意義。語言是對世界的談論,語言不及物,意味著世界不可以再被當作物來被人談論,也就是說,只要愿意認為世界與我發生著生存的親緣(唯如此,世界于我才有意義可言),便需要在語言中把握世界。所以盡管這種轉變會在某種程度上讓習慣于及物性成見的人感到新鮮,但包括測不準原理在內的現代最深刻的思想成果,都已證實不及物(測不準物)比起及物來才是真實的、有意義的。于是,是什么=被說成了什么=被替代成了什么=被建構成了什么。沿此以進的20世紀文學理論才更新了地平線,這條新地平線就是建構性視野。
可見,一個對象被建構,歸根結底是被語言符號所建構。這個在符號區分中建構意義的過程,便是被語言說出、被用語言講成何種面貌的過程,即被敘述的過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利奧塔宣稱敘述知識“與各種能力擴展而成的‘建構相吻合”,[法]利奧塔:《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三聯書店,1997年,第41頁。知識從而被看作了一種敘事。不過,傳統知識的敘事是一種大敘事,包括思辨敘事與解放敘事兩類。思辨敘事“只是因為它在一個使自己的陳述合法化的第二級話語(自義語)中引用這些陳述來自我重復”而“不能直接知道自己以為知道的東西”,即它在不反思與動搖自身決定論(如不變的邏輯結構)機制、卻以之為先驗前提的基礎上反復行使認知功能,其典型表現是哲學話語。解放敘事則“把科學的合法性和真理建立在那些投身于倫理、社會和政治實踐的對話者的自律上”而忽視了“一個具有認知價值的指示性陳述和一個具有實踐價值的規定性陳述之間的差異是相關性的差異”,把述事與述行混為一體,其典型表現是(啟蒙)政治話語。鑒于這兩類大敘事的合法性日漸沒落,利奧塔也認為“這些敘事可能已經不再是追求知識的主要動力了”,而倡導建立在以差異為性質的誤構(paralogy)行為基礎之上的、在想象與運用新招數(即話語效果)中建立符號間臨時契約、而創造性地玩語言游戲的小敘事。②④[法]利奧塔:《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三聯書店,1997年,第81、83、107、130,84,116頁。大敘事與小敘事的這種差別,正是值得我們結合敘事研究來深入探究、進而沿此看清何為“事件”之處。
二
大敘事之所以成了形而上學的同謀,是因為無論思辨敘事還是解放敘事,在相信敘述的絕對性這點上是共同的。敘述是視點對世界的一種觀看,這種觀看由視點的觀看方式(包括特定位置、思想估計、意志作為與情感態度等)發出,總是有傾向的,因而是相對的。思辨敘事遺忘了觀看的這種相對性,而重復觀看所依賴的決定論邏輯機制,將可變與應變的相對性當作了固定不變的絕對性,這種觀看便把世界處理成了純敘述的產物,取消了超出敘述的世界的存在。解放敘事則強化了觀看的這種相對性,面對指示性陳述(真/假)與規定性陳述(公正/非公正)作為“兩組自律的規則,它們確定不同的相關性,因此確定不同的能力”的不一致性,②把原本具有自身發展軌跡的對象強制性地拉回到敘述的框架中,由此在多數情況下有意地將相對的觀看夸揚為絕對的觀看,而同樣取消了超出敘述的世界的存在。這兩種敘事,都相信自己觀看的成果對他人同樣有效,而要求具有不同視點及其相應觀看意向的他人也無條件地順從自己這般觀看,便設定了觀看成果的超驗性,埋下獨斷論而成為在合法性上可疑的大敘事。
走出大敘事而超越形而上學的關鍵,是承認(即意識到)觀看視點的相對性。觀看總有一個視點參與其中,視點與觀看者的自由意識相適應而積極自為,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的準確位置,否則看到、看清自身后的視點就已不再是原先的視點了。這個事實使相對性無法從任何一種觀看中被排除出去。你一方面想看到對象,另一方面又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觀看方式(比如某種價值判斷)滲透進了正在觀看的對象,所得到的便只能是兩種姿態的融合,而使觀看注定是相對的:觀看本身屬于被理解的世界的一部分,而始終不會是世界的全部。這反過來表明世界始終不為觀看所限,而是超出著觀看,有著不被觀看所理解的一面。敘述是對世界的觀看,這樣,敘述也相應地是相對的,不可能窮盡所敘述之事的可能性。反過來,所敘述之事始終具有超出敘述本身的、具有生長性的存在。當利奧塔以引而不發的口吻談論建立于誤構基礎之上的、注重規則異質性與分歧的小敘事,相信“它們(按:指大敘事)的衰落并未阻止無數其他故事(次要和不那么次要的)繼續織出日常生活之布”時,[法]利奧塔:《后現代性與公正游戲》,談瀛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9頁。他實際上便為敘述與被敘述之事在小敘事中的這種張力,保留了合法地盤。小敘事因其后現代背景,很容易被人誤解為以追求性能、效率優先為目標,然而,這個目標毋寧說是思辨敘事與解放敘事在現代性意義(如進步論)上才都有的,按利奧塔意味深長的說法,反而是“后現代科學知識的語用學本身和追求性能沒有多少相似性”,④因為當引入小敘事作為新的合法性保證后,諸如反例、悖論等原先被大敘事所不同程度忽略的成分,都被積極納入了知識視野。從敘事研究角度看,這些成分正是超出了敘述的世界的存在:未知與可能。它蘊藏的潛能對敘事來說更具魅力——與敘述有關卻并非被敘述說完的,才是作為“不規則的發生物”(irregular occurrence)的事件。Ilai Rowner, The Event: Literature and Theory,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2015, p.1.可以說,被敘述之事=敘述,形成大敘事;被敘述之事>敘述,才形成小敘事。現代本體論解釋學,從哲學上澄清著這一點。敘述是人對世界的一種解釋,人對世界的解釋總是帶著先見進行的,先見保證了人在理解世界時已與世界共處為一體,人對世界的解釋從而也是人對世界的融入。
當認識到被敘述之事與敘述的張力后,敘述實際上獲得了更為自由地面對被敘述之事的心態,即因有限地居于世界中而獲得主動選擇的可能與智慧。因為在思辨敘事與解放敘事中,敘述都設定了人與世界的對立關系,只不過前者視世界為思辨決定論模式的復現物,后者則視世界為意動訴求的附庸而在對立程度上更強罷了。然而,人與世界的這兩種對立關系,都是以不自由為實質與代價的。因為在這兩種關系中,世界與自我(自我是世界的另一方面)的關系都是被現成決定好了的,這個過程無需人的主動選擇,因而是不自由的,盡管表面上顯得很自由。自由只能發生在人能主動作出選擇的基礎上,選擇之所以可能,是由于它必然有一個范圍,在這個范圍的限制中人才能進行選擇,所以,主動選擇的可能性維系于范圍的有限性,自由從而便來自限制中的選擇。就像一個長生不老的人因失去了生命的限制而相應地失去了人之為人的根據,被世界遺棄,其實不自由,一個懂得人是要死的、生命有限的人,才能更珍惜生命,而在選擇中讓人生變得真正自由。兩種大敘事由于都設定了人與世界在關系上的現成性,只存在人去被動地代入,便失去了具體情境的限制而變得無所不包,也便取消了主動選擇的可能而變得不自由了。自由只能來自小敘事的誤構努力,在這種努力中由于敘述的相對性得到承認,敘述與被敘述之事之間的張力得以確認,人清醒意識到相對性(即受限性),在受限中主動做出選擇而有限地寓居于總多出于自己的可能性中。利奧塔在《后現代狀態》第十一章中提到的小敘事對“論證的豐富化”與“舉證的復雜化”的追求,從某個角度來看其實是承認了敘述與被敘述之事的差別后同時帶出的兩個方面:前者是敘述的相對性所要求的,因為視點既然是相對而有傾向的,進一步的盡可能追求完善的觀看便需調整觀看策略,而使論證豐富化;后者則是被敘述之事的絕對性所要求的,因為觀看策略之所以需要調整,又恰恰意味著所觀看的對象本身始終看不盡,有著無法被敘述所輕易壟斷的復雜舉證的需求,兩者相輔相成。
從被敘述之事>敘述這一關鍵,我們可得到事件化思想中“事件”的定義:被敘述之事-敘述=事件。事實上,從福柯直到晚近國際學界所探討的事件化,強調的主旨正是超越規則化的不規則與突變,這正是敘述與被敘述之事的上述張力。比如,面對巴迪歐有關“事件是額余之物”的說法,[法]巴迪歐:《哲學宣言》,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0頁。我們可以將“額余”理解為被敘述之事始終多出、溢出著敘述的那部分。又如,齊澤克認為“事件涉及的是我們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構的變化”或者說“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的轉變”,而主張“將事件視作某種超出了原因的結果,而原因與結果之間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間”,相信事件作為日常生活中出人意料發生出的、類似于某種奇跡的新東西,始終無法被以回溯方式來確定因果理由的做法所窮盡,這也包含了對例外狀態的興趣:“藉以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構的變化”只能來自對這一架構的反思意識,而意識到這一架構,便意識到自身視點的非絕對性(相對性),即意味著敘述對被敘述之事只能采取出自某種特定因果解釋的角度,這反過來證實被敘述之事不囿于這種角度的相對性而存在。齊澤克隨后在參照系意義上論述了作為現實劇烈變化的事件、特別是作為“回溯的幻象”(意為無可擺脫而必然多于敘述的可能)的終極事件的《圣經》中人類墮落的故事,來進一步鞏固溢出了敘述的事件。由此而來的例外狀態,因而以充分生機正成為當代理論研究的學術新課題。在齊澤克聯系哲學的舉證中,從柏拉圖與理念的相遇、笛卡爾對“我思”的強調,到黑格爾將絕對理念的引入,都是哲學“看待并介入世界的架構的變化”后形成的震撼人心的事件。[斯洛文尼亞]齊澤克:《事件》,王師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15、38、4頁。齊澤克未斷言這三種典型的形而上學哲學本身是事件,他是從出現時“獨特的否定性”與“某種尚未被普遍接受的新事物以創傷性的方式侵入”的角度指認它們為事件的,這證明,事件本身來自與敘述絕對性的斷裂,其接下來造成大敘事的可能不由其來承擔責任,是其被程式化的產物。這與庫恩有關范式出現后也可能程式化、并趨向于危機的論述相類。這種敘述與被敘述之事的“必要的張力”,應該說相當于庫恩所言建立在世界觀改變(革命)的基礎上的范式思想,后者看起來很接近事件化思想。在《什么是范式》一文中,阿甘本便探討了范式與福柯所說的知識型之間的關聯,盡管福柯本人出于某種原因回避這一點。可參見Giorgio Agamben, The Signature of All Things, Zone Books, 2009, pp.9~16.但庫恩的范式觀一則主要針對自然科學而發,二則并未自覺建立于語言論基礎之上,這又與以福柯為代表的事件化思想有別。再如,從這個意義上來嘗試關聯維特根斯坦有關“美學解釋并非因果解釋”的說法,Wittgenstein, Lectures & Conversations: on Aesthetics, Psychology and Religious Belief,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7, p.18.我們是否可以理解為,因果解釋意義上的敘述是決定論模式在重復,對美學的真正解釋如成其為一種合法的敘述,那只能是同時創造著不斷等待解釋、因而始終高于任何現有既定解釋的美學?被敘述之事與敘述的張力——事件再次呈露了出來。正是作為兩者張力的事件,區分著敘述與被敘述之事,使它們不斷在創造中達成一致又始終保持為兩者。
三
敘述的相對性的實質,是將敘述者置入一種表面的兩難:怎樣在敘述中實現(創造)被敘述之事的真實性?回答是通過文學的思想方式。
首先,敘述通過想象來實現(創造)被敘述之事的真實性,而想象即文學。一方面,在事件的三種形態——當下式在場、過去式回憶與將來式想象中,前兩種形態或讓意識憑經驗介入事實而未能自覺感受到事件,或以結果論的注視方式隨順而不創造事件,唯有最后一種形態是完整的世界。因為當你入場后,你能看見場內景象卻看不見自己所占據著的那個觀看點,當你離場后,你看見了場內全景,卻失去了在場的親身體驗氛圍,于是你只能通過想象去填補那被你失落了的現場親身體驗氛圍,這樣,想象便貫通著場內外,而場內外合起來正是完整的世界。另一方面,敘述卻因其對語言的必然操持而具有不及物的離場性。被敘述之事向心相吸,敘述卻離心相斥。敘述者由此最大限度寫出真實性或者說場面質感的努力途徑,在次要的方面可以是利用語言本身的能指感受,如借助聲韻調等的對應,營造空間上的畫面感等(這些機遇在文學活動中因文字較之于其他藝術的突出間離性而并不顯著),在主要的方面則是激揚想象,通過英伽登所說的再現客體未被本文確定的成分,去積極填補空白與不定點,使之活起來而成為擁有具體進程的事件。當代英國學者阿特里奇將“所有想象性的書寫”歸為“文學”,Derek Attridge, The Work of Literatu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5.精當地總結出了在敘述中想象被敘述之事的過程乃文學起作用的過程。
其次,想象進而使敘述通過語言實現(創造)被敘述之事的真實性,而語言即文學。語言作為符號系統既然是去替代原物,便是想象出新物。想象從而意味著進入語言。而語言問題,在20世紀以來文學理論的進展中被證明為就是文學問題,兩者在“語言學與詩學”的主題下被視為同一領域。這一已被愈來愈多的跡象所證實的情況,為敘述的想象性創造提供了關鍵證據。羅曼·雅各布遜提出的話語六要素中,文學性(信息)要素的根據是突出話語本身的構造,而使之與所代表的事物相分離,他為此而提出的操作原則是“把對應原則從選擇軸心反射到組合軸心”。[俄]波利亞科夫:《結構-符號學文藝學》,佟景韓譯,文化藝術出版社,1994年,第182頁。奇妙的是,這個操作原則,正是索緒爾所發現的語言的性質:在聯想關系(選擇軸)與句段關系(組合軸)之間區分符號之間的差別,并由此獲得意義。就是說,在雙軸間互動操作以形成文學性,這本就是語言必然要做的事,我們以為需要去外加給語言的東西,恰是語言本身的東西。喬納森·卡勒把這點概括為“文學與語言學的相似之處”。[美]卡勒:《文學理論的現狀與趨勢》,何成洲譯,《南京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基于這一學理,筆者建議可不再使用“文學性”這個仍有某種本質化之嫌、時常陷人于無謂概念之爭的術語,而直接使用“文學”一詞。這樣做或許有助于深入健全與領會建立在語言論基礎上的文學的命運。這意味著一種離不開語言的行為總會在某種程度上閃現著文學的影子,敘述自然尤其不例外。當語言試圖通過敘述想象出真實的場面(這是任何敘述的目標),必然得發展出各種可以統稱為敘述語言的敘述方式、手段與技巧等,所有這些不是別的,而唯一、確定地屬于文學的智慧。福樓拜對自由間接引語等敘述新聲音的自覺創造與實踐,海明威引入外聚焦后建立在厚實冰山之上的敘述新視角,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敘述方式,都見證著現代敘述者在敘述中去實現所敘述之事真實性的良苦用心與艱辛實踐。所有這些努力都運作著文學的智慧與力量。表面上的兩難其實從不淪為死結,而是在出色的敘述者的同樣出色的想象中得到創造性開解。當我們感嘆現代敘事作品每每變得不易解讀時,應同時承認,這在思想觀念上首先是一種苦心孤詣的進步,因為非如此不足以從根本上調整出敘述(說)與被敘述之事(在)的合理關系,即人與世界的合理關系。
再次,想象與語言的一體化,又進而使敘述通過身體-主體實現(創造)被敘述之事的真實性,“身體-主體”是20世紀知覺(身體)現象學的核心思想。它彌補了非理性轉向遺留的局限。尼采把非理性精神的出路定位于肉體,在跳出主客二元論的同時滑向身心二元論,未及考慮到肉體對精神意識這一主體來說仍是客體,因而仍未動搖“精神唯一地維系于主體”這一二元論模式的出發點。接著尼采往前走的關鍵,于是在于證明肉體(此時便已不能再被稱為肉體而應稱身體了)本就具有主體性,這才可能真正克服身心二元論而超越形而上學。這是尼采之后20世紀思想的一大研究焦點。身體現象學由此倡導的身體-主體,便為藝術活動的真理性提供了有力支持。而身體-主體即文學。想象是對未來的籌劃,與人的需要有關,需要的產生同時觸及了情感。情感具有彌散性的特點,既在已知意義上成為人的活動的出發點與依據,又反過來在未知意義上調節與塑造著人的活動。這便保證主體的視點在與語言一體化的想象過程中處于既在場、又不在場的臨界狀態中,這個臨界點就是身體現象學所說的身體-主體,它使身(肉體、在場感受)中有心(精神、離場反思),而消除了身心二元的傳統頑固對立,加強著文學的迷人狀態:在寫出敘述對象的同時,也寫出在場的場面感,兩者在互動消長中同步伸展,避免了單維平面化的發展,成為運作中的時間性進程。這樣,敘述既有所說而澄清著所敘述之事,又因同時在場體驗著所敘述之事而使情感整個活躍起來、籠罩住敘述視點而變正敘述著的主體為客體,反過來令所敘述之事朝敘述敞開還含混不清、意猶未盡的點,從而使澄清行為擁有了進一步的對象指向與可能前景,敘述由此既澄清,又尚未澄清。這就是被敘述之事始終大于、高于與深于敘述的一面,其間的微妙張力積極建構出了事件。
四
在實際的事件建構中,文學的上述三方面思想方式乃是交織在一起的。以一個頗能說明問題的事件為例。1979年學者李澤厚出版了影響深遠的著作《批判哲學的批判》,當然是個事件,從深層文學機理辨察其實質,會有新的收獲。在當時,人們要(被闡釋為馬克思主義思想三大來源之一的)黑格爾而不要(被認為是唯心主義的)康德,對康德的批判應屬于大敘事。李澤厚表面上借用這個大敘事,也用馬克思主義哲學來敘述康德,在全書各章對康德哲學作學理敘述后,都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批判康德哲學,客觀上順應撥亂反正初期的政治氣候,而使該書的出版獲得了合法性。然而這部著作實際起到的時代啟蒙作用,不完全是用馬克思(“人類如何可能”)去改造康德的先驗立場(“認識如何可能”),而更可能是反過來用康德補充、深化與推進馬克思,即運用康德的主體性思想來還原與激活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由于種種原因而被長期遮蔽的“實踐”維度。此書在當時引發思想轟動效應的原因主要在于此。在敘述的層面上,是用馬克思去聯結康德,實現的被敘述之事(即齊澤克等學者所說的“超出了原因的結果”)卻是用康德去聯結馬克思,這兩者間的張力,既來自李澤厚對自身視點的某種突破,也由此造就了一個事件。隨順著那種在談論西方哲學(當時的說法可能是資產階級哲學)時必須同時以馬克思主義作為批判武器的時代習慣的他,同樣出于推陳出新的沖動而意識到這一視點。而意識到這一視點,便意味著他對這一視點的相對性已開始有所作為,意味著他進入了文學的處境或曰思考方式:怎樣在一種相對的視點中盡可能塑造出場面的真實性呢?這才開始有了超出被敘述所規定了的東西。對李澤厚來說,這種高于敘述的東西,來自在想象中變換敘述者的視點,和運用文學的修辭性悖論蓄意創造出的正話反說的意義效果,他不僅敘述著客觀學理面目上的康德這一對象,而且在敘述這一客觀對象時同時敘述著自己的特定視點——實踐觀點,敘述著這一視點所展開的視野,并讓這一視野與客觀敘述對象的前一視野相融合,而成功地建構了一個事件:主體性實踐哲學。這種運作于其間的文學機理,看起來還是必然的,若非如此這個事件便出不來。
確認事件思想的深層文學機理后,面對人們從視文學為自明物、側重內部研究開始轉向視之為建構物、側重外部研究的興趣轉移,以及由此帶出的愈益疏離文學之勢,我們便可以建立自己的新判斷。文學理論界常視上述兩種范式為異質的對立物,危機論、終結論或越界擴容論等聲音,都緣此而發。這便忽視了事件化思想中深層植根、運作與展開著的文學機理。表面上看,建構性與自明性似乎無法兼容,“天真的方式與去神秘化的方式是彼此相悖的,一個會讓另一個失靈”,J. Hillis Miller, On Literature, Routledge, 2002, p.124.但法國當代思想家朗西埃的一段話與本文不謀而合:“20世紀的批評家,他們以馬克思主義科學或弗洛伊德科學的名義,以社會學或機構與觀念史的名義,自以為揭露了文學的天真,陳述了文學的無意識話語,并且展示文學虛構怎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社會結構的法則、階級斗爭的狀況、象征財富的市場或文學領域的結構進行編碼。然而他們所使用的用以講述文學文本真相的解釋模式,卻是文學本身所鑄造的模式。”[法]朗西埃:《文學的政治》,張新木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30頁。這個耐人尋味的、同樣在深層上支配建構性知識生產的“文學本身所鑄造的模式”,即事件思想的文學內核。福柯等倡導事件化思想的晚近思想家并無明確的文學研究著作,卻迷戀并推崇尼采、巴塔耶與布朗肖等文學家文本中迷人的、非體制化的文學性力量,深層原因恐怕也應從這里找尋。
正是在對事件思想的深層文學機理的還原中,我們看清了晚近國際文學理論研究的一種前沿動向,如同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英文系教授多蘿西·霍爾(Dorothy Hale)所說的:“揭露的興奮——指出在娛樂或審美的掩蓋下進行的政治運作的興奮——已經讓位于這樣的愿望:對文學,特別是小說的社會價值,以及文學批評家的作用做出積極的描述。”[美]多蘿西·霍爾:《小說、敘述、倫理》,王長才譯,《英語研究》2016年第1期。沿此還原建構性與文學性的深度關聯,還原出文學作為一種活的思想方式的動態涵蓋性,將可能推進即將步入新世紀第三個十年的我國文學理論建設。如果事件的新沖擊力來自文學的深層內核,我們便獲得了用文學來自覺地創造事件的信念與動力。事實上,晚近以來文學的思想方式已逐漸開始滲入理論的書寫,使之推陳出新。沿著這一方向,我們能做什么呢?不妨先梳理辨析晚近法國與英美的事件化思想,然后不僅揭示事件化思想的政治(權力)特征,而且聯系敘述,在深層次上論證事件的文學本性,從文學角度更為深透地理解事件化思想,使之更積極地發揮知識生產的作用。由此超越國外學界每每將建構范式對立于自明范式的理解,在兩者之間建立橋梁,在建構范式中積極地吸收自明范式中文學作為語言創造活動的成果。最終,上述還原將彰顯文學在今天作為一個動詞、一種活的思想方式的實質,有助于同時走出當前聚訟激烈的文學危機與理論困境,走向文學進入理論、融兩者書寫于一爐的新智慧,推動未來的文學研究與教學在這一新基點的展開。這還有助于結合民族文化優勢,將我國傳統的非對象性智慧融入事件的深層文學機理,以與我國崇尚天人合一、主客融合的傳統產生內在契合性,運用智慧來展開作為事件的文學理論。特別是,20世紀后期以來,各種現實社會問題正尖銳凸顯,現代人類在某種程度上流失著由完整心意能力構成的自身,通過深追事件化思想的深層文學機理來積極嘗試重建審美經驗與人生的關聯,便具有倫理維度上的重要意義,是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
五
既然事件化思想在深層上的運作機理是文學,當把這一新思想具體運用、貫徹與落實于文學理論學科建設時,很自然的方向便是考慮如何以文學的思想方式來更具新意地展開文學理論研究與教學。一方面,事件的情境性,有助于使原本具有抽象性的文學理論還原為問題情境,而令其在具體性中與經驗融為一體并成為現實的存在,這就離不開敘述的合理推動。例如運用事件化方法對命題思維努力進行革故鼎新,實現富于創新智慧的命題愿景,在文論課程的教學中,讓富于生動敘述情境的新型命題不再僅作為證實知識與理論的工具而現身,相反成為一個充滿新意與創造引導性的、不重復雷同的事件,綻出對知識與理論的既有思路與程式的創造性批判與新意,這將能體現事件化在一線文論教學中的實踐意義。事件化思想在語言論背景下的連貫理路與創新前景,遂為命題美學的當代探索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事件的例外性,有助于發現并改進既有文學理論的不足,而有益地彌補后者。文學理論至今有一套頗為成熟固定的體系框架,但在它是否成熟合理這點上,又完全可能由于“穩定性的固有邏輯是不存在的。相反,在實踐的水平上,細微的算計,意志的沖突,以及較次要利益的羅網所生成的方向性是存在的”而引發來自實踐的追問,[美]德賴弗斯:《超越結構主義與解釋學》,張建超等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2年,第244~245頁。如果說局囿于理論體制內部難以產生這種追問,那么當引入適當的敘述創造后,事情或許就會呈現另一副發人思索的新面貌。當遇到涉及個體的文論內容時,這種作用就顯得特別積極,因為敘述活動是一種本性上充滿個體性色彩、講述一個個鮮活生命個體的故事的活動。例如文學的功能問題,在新時期以來的我國許多文學理論教材中都有過探討,縱觀這方面論述,大多定位于由認識功能、教育功能與審美功能等構成的三元結構,習慣于在個體-社會模式中運思,每每闡發得較為粗簡,流于一般化甚至教條化,尚談不上深入細致觸及中外作家對文學創作的體悟,坦率地說也時常與文論受眾的期待相去甚遠。而引入敘事智慧看待文學功能,在交織著愛與苦澀的敘事中來描述,并經由事件的建構而進入個體的心靈,我們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收獲呢?
更有意味的是,事件化所內含的視點受限性,還有助于顯示文學理論的相對性,從而引導人們來理性地克制文論介入文學的程度,意識到“每一個理論觀點是有局限的”而合理控制其效度。[美]所羅門、[美]希金斯:《尼采到底說了什么》,余卉芹譯,新華出版社,2012年,第208頁。理論誠然是理解世界的權利。但鑒于“邏輯表現了一種傾向,……凡是這種傾向顯現優勢之處,講授的內容便成為充滿著事實的邏輯格式”,[英]里德:《通過藝術的教育》,呂廷和譯,湖南美術出版社,1993年,第62頁。建立在邏輯性基礎上的理論建構過程中又容易出現封閉意識,而每每在現實中將理論狹隘地當成理解世界的專利。文學世界的多維性,使對它的敘事可以有不同的邏輯指向,取其中一維展開敘事,可以形成一種文論,換而從另一維展開敘事則又可形成另一種文論。這也是事件化思想積極介入文學理論后將能取得的在有限性中更為自由地建構理論的效應。
基于上述認識,至少值得努力展開以下富于學科生長意義的新課題。其一,對敘述與被敘述之事的張力關系做更趨深入的專門研究。亟需從敘述時間、視角與聲音諸方面,調動現有敘事學相關論題,對兩者之間的張力性創造空間進行深究,藉此深化事件性因素作為張力的豐富潛能。在此意義上,敘事學值得與作為本體論哲學而非方法論的解釋學融合,以克服自己重敘輕事的先天局限。其二,從事件化思想的變革角度重構,或者說深入闡釋文學理論發展至今的內在路向,剖析各個前聯后掛的嬗變關節點所內含的事件因素及其于深層所運作著的文學思想方式。其三,嘗試編寫面向我國高校學生的、將事件化思想及其深層文學機理有效運用于其中的文學理論、美學與西方文論等文藝學系列課程教材。關鍵是考慮如何以文學的思想方式來積極而有效地重構相關課程體系知識點,使文藝學議題成為一個個有活力與魅力的事件。其四,抓住事件化的一些關鍵突變點與生成點進行深度開掘與創造。如前所述,探索如何在改革命題舉措中更有效地傳授文藝學課程重要知識與思想,靈活創設章回演義、設問懸疑、精華點睛等多種事件化命題方案,以個案式、敘事式、懸念式、連珠式等命題智慧踐行道器合一的人文旨趣,即為一個頗富前景而有待填補的問題域。其五,則是在更高的層次上,將事件化思想的深層文學機理與晚近方興未艾的“后理論”的文學轉向聯系起來并加以融貫思考,把事件寫作確立為“理論”之后的新型寫作的一種重要形態與方式,結合我國國情實際,來推出富于原創力的文學理論新成果。包括而不限于這些課題的進一步新生長點,由此也構成了事件化思想及其深層文學機理注入給新時代我國文論學科的一種創新動力。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