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非
真假兩座“杜公館”
5月的沈陽,陽光耀眼,干燥無風,仿佛急切地盼著步入炎夏,一如城市的發展,往前往前還是往前。
與沈陽市文物保護協會會員張景振、羅家新兩位,相約于沈陽市大東區沈鐵路39號見面。“小二臺子公交站下車,那里就是肇新窯業工廠遺址。”張景振在電話里為我導航。這條路我很熟悉,多次穿行,卻從未留意,即便留意,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發現。我的視覺記憶顯示,那里是一片正在拆遷的平房,與周圍早已建起的高樓格格不入。
這里是6年前被張景振和一位好友發現的。從沈陽化工廠退休后,張景振一直致力于沈陽工業遺產保護,他最大的樂趣就是騎著自行車滿城閑逛。“沈鐵路很寬,我無意中看見了這個小門樓,上面還有一顆大五星。”
大多數人認為鐵西是沈陽工業的名片,殊不知,在大東區,工業歷史同樣悠久而豐富。東北造幣廠、東三省兵工廠、沈陽鋼管廠、中捷友誼廠、礦山機械廠、肇新窯業……這些企業均以沈陽制造的身份為中國工業贏得威名。只是如今,有些企業還在,有些企業卻連曾經的地址都模糊了。
張景振和羅家新兩位比我先到,忙不迭地指給我看僅存的幾棟青磚瓦房,“這里就是奉天肇新窯業的生產車間,往那邊走還有工人宿舍。”張景振說他早前來這還見過一塊肇新窯業的牌匾,牌匾的主人是賣酒的,隨意拿來搪架子擺酒。他想買,對方不賣。再來,那牌匾就尋不見了。做工業遺產保護,一個短暫的時間差,就會錯失原址原物,牌匾是張景振的小遺憾,他持續關注肇新遺址,并積極建議政府保護,是不想留下大遺憾。
肇新窯業是愛國人士杜重遠1923年創建的,羅家新說沈陽有兩處遺址,我們探訪的這里是工廠,還有一處在惠工廣場南邊,那里是杜重遠的辦公樓。羅家新寫了詳細的資料給我,“辦公樓在日偽占領時,改作小西警署,解放后交沈陽部隊某部二連駐扎,文革后部隊撤防,由沈陽震搗器廠使用,2006年建地鐵2號線本欲征地拆除。因有歷史淵源,用地部門先在原地東千米之外的奉天街口建了一個外形大小一致的樓房,但新建換位的做法受到文物保護學者和民間人士的一致反對,拆除失敗,故形成現舊址兩側開路島狀局面。原址維修后,列市級不可移動建筑,由某商協會使用。新建的仿洋樓,掛著沈陽地鐵房產字樣閑置。兩座杜公館同在成了一件趣事。”
掘地建窯始肇新
資料之外,二人對工廠遺址的熟悉也讓我佩服,“你看這里的煙囪,全是銹,還有這個是煉釉的坩堝,保留下來多好。還有這青磚,將來要是真建個博物館,都能用上。”
關于肇新窯業生產的瓷器,張景振說他們歷史遺跡研究者團隊的成員高大航有所收藏。“他那個是從沈陽日用陶瓷廠內部拿到的,絕對真品。”
肇新窯業解放后更名為沈陽日用陶瓷廠,這也是很多人知道日陶廠,卻對肇新窯業聞所未聞的原因之一。肇新,意為“始新”,即新的開始。宋朝詩人蘇軾有曰“歲律肇新,鄰歡載講。恭被慈闈之誨,遠通慶幣之誠。益冀保頤,永綏壽嘏。”杜重遠以肇新為企業命名,自有他的想法——以此開創中國民族工業的新局面。
杜重遠出生于奉天省懷德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讀書開闊了他的眼界,更讓他始終保有強烈的愛國之心。赴日本留學,學習陶瓷制造專業,也是為日后興辦實業,強我中華做準備。
中國有“瓷器之國”的稱號,早在宋代,日本就曾派人來中國學習制瓷工藝。未料多年后,日本人在大連開辦的大華窯業會社,竟以“物美價廉”沖擊著中國市場。杜重遠當時只是個窮學生,卻有著興辦實業的決心,他四處籌錢,打算先做投入較低的磚瓦事業,發展好了再辦瓷業,與大華一較高低。彼時,東北人民反抗日本侵略運動處在高漲時期,一時之間,沈陽八王寺汽水啤酒公司、惠臨火柴公司等民族工業先后誕生,所以,杜重遠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1923年,杜重遠在奉天城北門外小二臺子購地100余畝,開始建窯生產。幾年后,它發展為中國第一家現代陶瓷工廠。
自古至今,多數創業歷程都有著類似的軌跡:資金不足,舉步維艱,貴人相助,初試成功,再遇險阻,浴火重生。最終成為長壽企業的,卻并不多見。
肇新窯業也沒能長壽,1982年停產后,車間荒蕪至今。在張景振和羅家新看來,肇新窯業的歷史和經驗對于研究沈陽及東北民族工業史、陶瓷發展史有著重要的歷史和現實意義,就連現在頗具規模的東北陶瓷城,也是建立在肇新窯業的遺韻之上。
剛開始,肇新窯業只有一座燒青磚的窯,每年能生產7萬多塊青磚,5萬多塊小青瓦,銷路和口碑都不錯,但利潤微薄。1924年,杜重遠建了一座燒紅磚的窯。結果,青磚照賣,紅磚無人問津。那時人們認為青磚更堅固。幸好趕上東北大學建校舍,杜重遠積極聯系,積壓的120余萬塊紅磚才有了去處。
磚瓦事業日漸成熟,杜重遠開始有了聲望,更被選為沈陽市商務會副會長。本以為此時募股擴建瓷廠天時地利人和,豈料時局多變,股東交款延遲,工廠陷入困境。多虧了“貴人”張學良相助,入股12萬元,解了燃眉之急。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杜重遠三往大連,花重金請來了曾經的同學、大華瓷廠的技術指導安田乙吉,又招了28名大華瓷廠的技術工人。沒想到,大華瓷廠的其他中國工人也要辭職來肇新。大華瓷廠的人鬧了兩個月后,以肇新不再聘用其工人了事。
初期生產的瓷產品一鳴驚人,還被奉天省選用,去參加在上海舉辦的中華國貨展覽會。大批生產后,卻因為工藝不夠成熟,產品多有瑕疵。安田乙吉沒有施以援手,反而以生病為由回了大連。無奈,杜重遠親自研究,肇新終于在 1929年8月16日批量生產出色澤鮮明、花紋新穎的瓷器。
“那時候肇新組織秧歌隊,上街發宣傳單,是不是很超前?”張景振對杜重遠很是佩服。據說肇新還拿出大量瓷器,免費送給市民。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起國貨,大華再次受到沖擊。
拼到價格戰階段,肇新出現虧本,奉天省政府批準其免繳營業稅5年,解決了問題。最后,敗下陣來的日本大華瓷廠不得不生產耐火磚維持。
工會關愛留印記
熟悉肇新窯業的不止張景振和羅家新,還有一位“內部人”。在沈陽,許多做過工會工作的老同志應該記得張國德,他是1959年大東區工會的工業部長。張國德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肇新窯業當工人,他積極上進、業績突出,很快就被任命為廠工會主席,7年后調到大東區工會擔任工業部長,張國德的老伴則在肇新窯業當會計,一直干到退休。
提及工會,不能不說員工福利。肇新窯業一開始有百余名工人,后來發展到1200余人,當時公司實施了9小時工作制,修建了職工獨身宿舍、家屬宿舍、職工食堂和職工浴池等,不僅設立醫務所為職工免費治病,還組織員工開展體育活動,成立業余劇團。每逢周末舉行晚會,還要外請些魔術、大鼓書等曲藝團體來演出。
“肇新對員工的關愛從高大航收藏的瓷器上也能看出來,有的茶壺上印著贈給XX同志退休紀念,有的印著恭賀XX、XX新婚大喜。”羅家新說,2015年在沈陽市總工會《中國夢振興潮——勞動印記》的大型展覽中,一個1979年沈陽日用陶瓷廠第十一次職代會十二面特制壺,可是引起了到場參觀的省市工會領導的格外注意呢!他們指出,這壺上的標識體現了工會在肇新窯業實施民主管理歷史的延續,體現出工會參與企業廠長任免、生產經營規劃,具有獨特的紀念意義。
留址建館意悠長
有的瓷器上標有出處,有的瓷器上只有“中國制造”字樣,這是肇新用來出口國外的。張景振和高大航曾拿著一把小壺,找瓷器收藏專家鑒定,對方說這個壺這么薄,肯定是景德鎮的。事實上,這個壺是肇新窯業生產的。
“專家都認為沈陽出不了這樣的瓷器,但中國不止景德鎮啊!由磚瓦到瓷器,從藍邊碗碟到彩花細瓷,從茶壺、茶碗等生活實用品變成現今的收藏品,你說肇新窯業重不重要?”張景振的反問中飽含著他對這處遺址的“期待”。他希望廠址能夠被修復,并復建出“走得進、看得見、摸得著”的意境,“可以建肇新窯業廠史紀念館和杜重遠業績展室,可以建陶藝工坊,模擬學做肇新的精品瓷器,可以建瓷文化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