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待 | 本名郭貴宗,山東高唐人,中國作協會員,山東作協簽約作家。
吳永強 | 筆名老四,山東臨沂人,山東作協簽約作家。
一
中國70后作家中,留待是“遲到的歸來者”。近幾年,作品的不斷發表、轉載、獲獎,使這位“歸來者”顯得從未離場。對小說的判斷,對自身的定位,使他逐漸顯露出有別于同代作家的特質。許多第一次見到留待或他的小說的人,會問:你怎么現在才出現?他坦言:“直到40歲才真正理清寫作到底是理想還是欲望。二者在起點那樣近,近得像是一個點,因為理想和欲望的共同點都是渴望著盡早實現。隨著時間推移,認識清醒,發現那是注定背道而馳的兩個點。理想需要在寫作中付出,欲望則是通過寫作滿足私欲。我確定寫作是我的理想。我寫小說是純粹的喜愛。就像一個人特別喜歡某種食品,根本沒有理由。”
吳永強:可否簡要介紹一下你這些年的經歷?
留待:這些年我做過許多事。有的為了謀生,有的因為好奇。開始的打算是為豐富閱歷,一旦陷入其中,常常感受到無法回頭的恐慌。每種生活里都潛藏著特殊誘惑。我當過安分守己的職員,當時在公司貌似有點前途。當過流浪者,有人說是吃飽撐的。我還當過企業法人,被人稱作老板。當過雜志編輯,常常被人叫老師。重新上了一次學,整天叫別人老師。現在我是職業寫作者。繞了一大圈終于有條件做喜歡的事了,自我很欣慰。
吳永強:縣城-濟南-北京,幾十年,三個地域的漂泊經歷,對你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留待:漂泊對我來說是重要的積累。我覺得,許多作家都有漂泊的渴望。當然了,這種漂泊有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必須讓自己能夠有尊嚴地活下去。
吳永強:你曾長期浸淫文學,后來“下海”,繼而回歸文學。生存和寫作,怎樣和諧相處?有人評價你是一個遲到的作家,或者“遲到的歸來者”。離去和歸來的意義是什么?
留待:因為長期浸淫文學,曾經使我的生活陷入狼狽。后來發現一味“浸淫”文學并不能寫出好作品,過于窘迫會讓人對寫作生出極強的功利心。這對我所追求的寫作有害。于是,我決定先成為有擔當的男人,然后再當一個想成為的作家。關于離去和歸來,這只是別人的看法。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不存在。即使我沒寫作的時候,想的最多的依然是小說。
吳永強:你的寫作還是立足于魯西那片地域。
留待:是的,各種想法回到那片地域,就顯得很熟悉,老家的氣息,不用刻意就能顯現出來。
吳永強:《小說選刊》副主編王干說你是山東作家里的異數,這當然是一種表揚。如何從自己身處的地域中脫穎而出?
留待:還談不上“脫穎而出”。正因為有了漂泊的經歷,跟許多作家的生活軌跡有點不同,所以也有了對小說看法上的區別。王干老師所說的“異數”,可能是在小說中看到了這種不同。其實,我個人并沒有感覺到不同,也沒有刻意制造不同,每個作家都在努力接近好小說的本質,只是路徑不一。
二
中篇小說《蹼足》,不足3萬字,天生蹼足的大米,必須定期下到水里,才能保持身體濕潤。母親謝文婷帶他改嫁到了魯西平原,村邊的仙女湖成了他的王國。他在湖底發現了古代的宮殿,無數珍寶呼之欲出,他成為村民和財富之間唯一的橋梁。他的母親,滿懷悲劇的鄉村女知識分子,第一任丈夫突然以鋦鍋匠的身份出現,旋即慘死。謝文婷瘋了,成為一只“赤身的猴子”,消失無蹤。大米也消失于水上。
小說延續留待的整體風格,用不斷回環往復的敘述,將一個個紐扣打開,又縫合而上,使作品呈現出光怪陸離而又悲欣交集的況味。
吳永強:為什么要寫《蹼足》這篇小說?其最初來源是什么?
留待:我老家村邊有一個湖,當地叫大灣,小時候感覺很神秘。后來我住的小區對面同樣有一個大湖,當初挖湖的時候,挖出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吳永強:我在《蹼足》中讀出了馬爾克斯的味道,中國鄉村嫁接魔幻故事,有一種陰鷙之氣。一個腳上長著蹼的男孩,在水底世界尋找到新的家園。男孩大米的身上,呈現出怎樣的特質?
留待:馬爾克斯是我最喜歡的作家之一,受影響肯定是難免的。小說里的大米是個天才。天才的下場一般都不好。他只能生活在獨自尋找到或自己創造的世界里。大米在水里找到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腳上長蹼導致了他與其他孩子的差異。他無法融入常人的生活,并不是不想融入。小說里的小男孩,是我把對天才的想法形象化了。
吳永強:謝文婷精神失常以致失蹤的情節,仿佛整篇小說中的異數,這里更接近《百年孤獨》。一個鄉村女人,其背后的斯文和桀驁邏輯相互貫通,你對這個人物傾注了怎樣的情感?她的出現和離去,很多疑團解開了,也有一些沒有解開,留白指向何方?
留待:謝文婷是我理想的東方女性。她有修養,有知識,有點清高。本來有一份平靜美好的日子,家庭的災難把她的生活打碎了。為了兒子能夠有條件活下去,她一嫁再嫁,無奈之中已經決定放棄自己同世俗妥協了。但沒人接受她的妥協,更不知道她在妥協。她在瘋狂中離去,到底是什么讓她瘋狂?
吳永強: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包括大米、謝文婷、三叔、劉加油,精神孤獨而又相互牽扯不清。又說到王干,他認為小說敘述可以分為三種:神敘述、人敘述、鬼敘述。并指出你的小說是人敘述,偶爾有鬼敘述。這些孤獨的個體,在孤獨爆發的時候,就陷入鬼敘述。你如何理解他們的孤獨?如何理解兩種敘述的關系?
留待:小說里出現的是一群好人。也正是這群好人制造了失蹤、瘋狂和死亡。人固然都是孤獨的,有修養的人重要體現是不被惡俗所裹挾。大多數人是不自覺深陷在裹挾之中。當他們獲取利益的愿望被打斷時,往往變成連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關于鬼敘述,應該是為了增強表現力,在小說中運用的極致描寫部分。人敘述和鬼敘述,算是互相成就吧,都是為了讓小說更好看。
吳永強:講故事有很多方式,在《蹼足》中你選擇了最難的一種,一層一層包裝,最后呈現出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留待:小說最迷人之處,無非是能夠把人帶入一個想象的有趣的空間。好的敘述方法,可以使人感到小說的趣味更足。好的敘述方法并不容易找到。我寫作訓練時,曾經多次用不同的方式寫同一個故事。訓練,會給真正的寫作帶來自由。
吳永強:如何理解敘述的快感?
留待:我覺得主要來自所要表現人物的愿望達成。
吳永強:張煒老師很推崇小說中的“氣”。從《三朵》到《鎮物》《埋名》,再到《蹼足》,我印象深刻的幾篇小說都透露出超強的“氣”。你怎樣理解作品中的“氣”?
留待:作品中的“氣”,我覺得不是特意追求的,是作者對小說題材和寫作手法有了把握之后的自然流露。張煒老師所說的“氣”,我覺得應該是指作家要注重自身素養。作家的素養,當然會在作品中流露出來。
吳永強:你的小說中,我讀出了深厚的古典傳統。你應該會有意識從古典中挖掘一些東西。
留待:不用刻意挖掘,我們血液中就有這些東西。比如《紅樓夢》,我對里面的人物比對家人都熟。我把《紅樓夢》當偵探小說看,文字間布滿了線索。
吳永強:你怎么看從經驗寫作到非經驗寫作的過渡?
留待:我寫小說,不太倚重個人經驗,不倚重并不是說沒有,小說人物看待世界的眼光還是自己的。小說是制造出來讓人看的一件作品,小說系統本身是封閉的。愈是優秀作品,起點離終點愈近。所謂遼闊、龐大、震撼等等,是作品給讀者帶來的感覺。
吳永強:小說之于你,是一生的追求,你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留待:沒有失去什么。我很慶幸有了小說寫作的愛好。每當看到生活中的虛假,我更感慶幸。
吳永強:如何看整個70后作家群體?
留待:不只是70后,每個時代的作家都有清醒者,掙扎者,夢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