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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鐘書先生認為,文學性的文章是寫給那些具有文學根性的人看的。這大概也包括文學評論、文學研究性質的文章。宜于點到為止,不必都拘泥于邏輯的三段論,也無需學那獺祭魚,這是我的理解。當然,現行體制下的學位論文不在此列。《阿毛散文札記》是我隨《余華小說札記》的第二篇札記體文學評論。
說阿毛散文被忽略,是相對于她詩歌的被關注而言的。
今年,是阿毛文學創作30周年,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阿毛自選四卷本文集,分別是《玻璃器皿》《看這里》《風在鏡中》《女人像波浪》,這是阿毛自1988年創作并發表作品以來的詩歌、散文和中短篇小說精選集,共計118萬字。前兩輯為詩歌,后一集是中短篇小說,《風在鏡中》為散文集。可見,阿毛十分看重自己的散文創作成果。
今年的6月29日晚19:00,武漢的550藝術書店舉辦阿毛上述文集分享會。到場嘉賓達100余人,多為武漢本土詩人,作家,藝術家及文學愛好者,也有羅田、仙桃等地專程趕來的詩人和文學愛好者。其中知名作家、詩人、評論家有李修文、張執浩、余笑忠、劍男、黃斌、川上、劉潔岷、小引、談驍、槐樹、黃沙子、小箭、袁毅、劉川鄂、魏天無、榮光啟、劉詩偉、鄒建軍、蔡家園等,分享會還特別強調與會嘉賓有女作家、女詩人、女媒體人,連主持人也請的是華中師范大學女教授魏天真。
阿毛在分享會上說,自己的創作就是每天都在重新出發,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一直在出發,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創作狀態。她的散文集是詩歌的一個解說,她自己也毫無保留地把寫作經驗和感受寫到散文里。評論家或者詩人兼評論家的發言絕大多數都是針對阿毛詩歌創作。有說阿毛作品如晶瑩剔透、純美別致的玻璃器皿,盛裝著我們生命中、生活中、心靈中、身體中的“空氣和糖果”和“眼淚與火”,映照著阿毛對個體與世界、自我與時間、近處與遠方等關系的詩意呈現與表達……這主要是特指阿毛的詩歌。也說到阿毛作品里我們總能體味到的熟悉的“故鄉感”,無論走到哪里,詩人阿毛都能把異鄉變成“故鄉”,她的足跡,也都附帶著其生活的場景,這也正是阿毛的作品所獨有的生命力……這里的主語仍然為詩人,所論作品當然還是詩歌,只捎帶著部分的散文。
分享會是阿毛前三次研討會的普及版和時尚版。

阿毛散文隨筆選《風在鏡中》
最早的“阿毛作品研討會”在2007年11月10日。由武漢市文聯、武漢作家協會、武漢文藝理論研究所、武漢文學院聯合主辦,由著名作家鄧一光主持。與會外地代表有《詩刊》主編葉延濱、《詩刊》編委林莽、《詩刊》編輯、詩人藍野、《人民文學》主編韓作榮、《南方文壇》主編張燕鈴、《詩歌月刊》主編王明韻、《文學報》理論部主任朱小如、《文藝報》理論部主任熊元義和中國人民大學教授程光煒、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吳思敬、王光明、北京教育學院教授霍俊明等與會且發言,本地評論家、詩人30人與會也都發了言,其中就有11年后參加阿毛作品創作30年自選集分享會的劉川鄂、鄒建軍、張執浩、榮光啟、魏天真、魏天無、劉潔岷和劍男。首次“阿毛作品研討會”用了整整一天時間。作品研討會被研討對象雖不分體裁,但嘉賓們似乎對阿毛詩歌更感興趣。42份發言記錄稿,包括沒有來得及會議發言的嘉賓所交發言稿,提及阿毛散文的有8人,其中只有3人為阿毛散文專論,占比為7%。
阿毛曾經是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2010年7月3日,首都師范大學主辦駐校詩人“阿毛詩歌創作研討會”。謝冕、吳思敬、王光明、劉福春、張清華、王家新、樹才、林雪、李輕松、瀟瀟、安琪、邰筐、王妍丁、娜仁琪琪格、張桃洲、孫曉婭、霍俊明、譚五昌、張立群、王士強等學者與詩人近60人參加了此次研討會。因為是駐校詩人的詩歌創作研討會,理所當然地將研討對象幾乎全部集于阿毛的詩歌創作。
比首都師范大學主辦的“阿毛詩歌創作研討會”早兩個月的是湛江師范學院南方詩歌研究中心舉辦的“阿毛詩歌研討會”。主題仍然是集中探討阿毛的詩歌在當下詩壇的價值。第四次是前面介紹過的阿毛自選文集分享會,這次分享會是阿毛詩歌研討會的普及版和時尚版,是從形式到內容都帶著濃郁的大眾文化色彩,主題仍然是阿毛的詩歌,連分享會后半場朗誦阿毛作品,也都是阿毛的詩歌名篇。
有趣的是,我們江漢大學武漢作家作品研究資料中心在2010年曾經為阿毛作品研究建立數據庫,以知網為主要來源,收集有關阿毛的研究資料,綜論和分文體評論共100篇,散文專論也只有7篇。與阿毛第一次的作品研討會比例相同,占比只有7%。阿毛創作研究成果絕大多數是詩歌研究,散文研究成果不管是阿毛作品研討會上的還是紙質論文成果的,都只占所有成果的7%,阿毛散文明顯地被忽略了,至少到目前為止都是如此。
是阿毛的散文所達到的水準太一般,還是評家沒有做足必要的案頭工作?抑或是阿毛與當代文壇散文發展的節奏不合拍?
我以為,文學的不同體裁里數散文最容易寫,但最不容易寫好。為什么?散文的文體特征就是“散”,就是“自由”而又“自然”,前者指選材的無所拘限,表現形式的無所定規。大凡能遣詞造句的人都可以寫散文,但散文的自由要以作家心靈的自由為底蘊,若作家沒有一顆自由的心靈,說起話來左顧右盼,一定不能做到選材的不受拘約和行文的自由灑脫。所謂“自然”是指散文“本色”的審美特質。散文作者可以毫無遮攔地向讀者展開他心靈的門戶,讀者則可見作者的個性、趣味與愛好,體味到作者的談吐、風度乃至他的學識與修養。散文的表達全憑作者實力的本色,不像詩人可依從情感牽引,也不像小說家可憑借想象與虛構完成故事的講述,更不像看戲劇,劇作家的內心想法你簡直沒法捉摸,因為它壓根兒就不是想和你談心的。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散文作者沒有虛構的自由,只能在常識世界里按一般語言規則說話。我們讀散文,仿佛與作者對坐,如孟浩然說的那樣,“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一切都自自然然。散文體制自由和自然的要求,難倒了許許多多的寫作者,或底蘊不足,抑或表現上留有刻意斧鑿的痕跡,都是散文的常見病狀。
阿毛散文如何?先從阿毛創作軌跡上尋找相關信息。
1988年阿毛開始詩歌創作并發表詩作,隨后獲得不少詩歌大獎。
1992年出版第一本詩集《為水所傷》。
1994年發表小說處女作,接著發表中篇小說、寫作長篇小說。
1997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杯上的蘋果》。
1999年開始創作系列散文隨筆。
也就是說,阿毛在詩歌寫作11年以后,才開始寫作系列隨筆,這之前,她還獲得了寫作小說的經驗,比較充分地提升了她用語言敘事的能力。
阿毛是一個文學意識和文體意識都比較強烈的作家。在她創作的第一個十年,她以詩歌寫作為主,兼及散文和小說。但集中寫散文則是在創作的第11個年頭,那時,阿毛32歲。她在大學的哲學專業學習,畢業即留校做宣傳干事,1996年成為湖北省作家協會和武漢作家協會簽約作家。2000年調入《芳草》雜志當編輯,2003年轉為專業作家。
阿毛第一次將散文結集出版是合著詩歌與短篇小說,取名《旋轉的鏡面》。就是這部合集成為一年后的“阿毛作品研討會”的主要作品版本。《旋轉的鏡面》收集了阿毛1997—2004散文隨筆。但研討會上,有專家給阿毛提出中肯的建議“同期進入‘三棲’創作的作者比較少見,能夠在其間游刃有余更是鳳毛麟角,也許專注其一會做得更好。”阿毛是不是止于姑妄聽之呢?
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本阿毛散文集是《影像的火車》收入作者自2003年以來創作的散文70篇、詩2首。《影像的火車》的主要乘客是電影導演、演員,文學藝術史上的作家、詩人、音樂家、畫家……這在當代散文里并不多見。
第二本散文集《石頭的激情》類似于阿毛的散文自傳,往大處說則是一部女性成長史。《石頭的激情》分五輯。第一輯寫的是友情愛情。后四輯抒寫關于生活、閱讀、寫作、愛與夢想。女性的視角與思想,感性而空靈。
第三本散文集《蘋果的法則》精選了作者散文43篇,詩歌11首。全書分《玫瑰的歌唱》、《蘋果的法則》、《紙上的戰爭》、《白紙黑鉆》四輯。
第四本散文集就是《風在鏡中》了,是對前三本散文集的再次精選。我的閱讀,也以這個散文集為主。阿毛自言《風在鏡中》“由五輯組成。品談藝術電影(或傳記電影),品析藝術家作家詩人的生活、創作及精神風骨,傾訴我自己的愛與創作理想。”《風在鏡中》是阿毛回望自己的散文創作后的一個愿景的宣示,也是她對自己散文創作的一個階段性的總結。
阿毛的詩歌、散文和小說都像是她十月懷胎后誕生的幸運兒,她每個都喜歡,不論何種文體的作品都愛不釋手。但在讀者和評家眼里,阿毛的詩歌像太陽,遮住了散文和小說的光芒,至少現在還是這樣。其實阿毛寫作散文時,已經具備“自由”的人生積淀和“自然”的藝術底蘊,這就使她對那些難倒許多散文寫作者的病癥具有比較強的免疫力。其文本也真是沒有辜負她的愿景,不僅具有一定的辨識度,也還為當下的散文創作提供了比較獨特的例證。能否超過她詩歌的價值呢?現在定論還為時過早,只因阿毛一直以來的創作狀態是“每天都在重新出發,每天都是新的一天,一直在出發”。
阿毛第一次將散文結集出版是《旋轉的鏡面》,但它是詩歌、散文和短篇小說合集。合集里選入散文共32篇,其中有26篇被選入2018年出版的散文集《風在鏡中》。(必須要特別注意的是,合集里還有4篇長散文,包括阿毛的散文代表作《怎樣溫柔地愛與死》《一場關于鮮花的戰爭》,估計阿毛是基于篇幅的考慮,她忍痛割舍而沒有選入這幾篇長散文。)
《旋轉的鏡面》已經顯露出阿毛散文的幾個主要元素:一、“閱讀是一種創作”,重在閱讀后的抒寫情懷;二、“寫字的看電影”“不只是電影”,是另類的“閱讀”和評論;三、“熱愛書中的女人”,自己也想成為書中的女人。阿毛的閱讀不同于一般人的是除了閱讀紙質經典,還包括觀看電影。假如我們把閱讀(或者看電影)看成是汲取養分,那么,創作就是將養分融入其中。阿毛散文創作與詩歌創作顯示了較強的互文關系;阿毛十分關注不同藝術門類的經典作品,并執著地追求多才多藝與畫面感……阿毛最后想成為書中的女人。“由閱讀的女人到寫作的女人再到書中的女人,這是多么神奇的上升。這一上升的過程中自始至終漂浮的人物,便是精神高揚的女人。”這是阿毛的宏愿!以后的所有創作都是一步一步地去接近這個偉大目標!
《影像的火車》共收入70篇散文,44篇被選入《風在鏡中》,這44篇中有27篇選自《旋轉的鏡面》。看電影、轉述電影故事進而評說電影,成為這部散文集的主要內容。一種新型的文學批評樣式,善于在電影與文學比較鑒賞過程里融入她對藝術和人生的了悟。“阿毛的文字之于電影,起先是附生的,后來卻是強大地獨立出來,單獨地對抗時間。這對抗既是美麗的也是優雅的,既有情感的敏銳與溫暖,也有思想的刀鋒與決絕。”。這是阿毛散文最可貴的品質!這獨特之處延伸到《蘋果的法則》,也延展到近十年的散文寫作。《風在鏡中》收入93篇散文,其中51篇選自前三本專輯,還有42篇散文是第一次結集出版。《風在鏡中》進一步鞏固了阿毛的散文特點:閱讀經典作家(傳記)或者作品,如果恰巧有以這位經典作家(傳記)或者作品改編的電影,阿毛則一定要看電影的。看(閱讀、觀看)后再比較文學文本與電影的異同,再隨興感發,如同太史公的論贊。惜墨如金卻又恰如其分,點到為止卻也“從依托電影而越離于電影”。
阿毛“因為喜歡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所以就看了由他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改編的《布拉格之戀》……因為看了電影《布拉格之戀》就又去重讀了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樣的往返結果是看了四遍電影,看了無數遍小說。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兩種“看”的相互砥礪,對原有故事的精美溫馨的再敘述,畫龍點睛的隨興感悟,沒有牽強附會,沒有居高臨下,最為精彩。
與這類閱讀和評論相同的是對張愛玲小說《色·戒》和李安導演的《色·戒》的描述和欣賞。阿毛認為小說《色·戒》“是一個優秀的作家寫的一篇并不優秀的小說文本……粗糙、藏閃”。讀到這里你大概能感覺到阿毛品評作品的非同一般了。阿毛分析張愛玲為何藏閃;為補充自己的藏閃,張愛玲設置了幾個路標。“李安是讀懂了遮遮掩掩的張愛玲的,讀懂了在遮掩之后有意顯露標識的張愛玲的,所以他把路標拍成了雙人床”。這樣的見解和行文風格,是阿毛式的。
《風在鏡中》更多的是一般讀者不太熟悉的電影或者導演。選擇什么電影,選擇誰導演的電影,其實暗合了阿毛的文學理想。《不只是電影》里阿毛選擇的是法國著名導演尚·考可多的三部電影。為什么?因為尚·考可多不僅精通電影導演,還創作詩歌和小說,喜歡戲劇、繪畫和陶藝。《寫字的看電影》看重的是畫面感和“眼神”,看重的是不同藝術根本之所在,從而希望這樣“看”的結果可以反哺自己的文學創作。
阿毛對多才多藝的人情有獨鐘,為他們寫小傳,傳主有達·芬奇、莎士比亞、王爾德、米蘭·昆德拉、鄧肯(舞蹈家)、圣·羅蘭(中性“時裝”設計大師)……阿毛對藝術經典如數家珍,里爾克的玫瑰,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梵·高的《向日葵》、莫扎特的《安魂曲》、羅蘭·巴特的《戀愛絮語》、葉芝的《當你老了》……阿毛對女性中的佼佼者尤其關愛有加,如喬治·桑、伍爾夫、杜拉斯、艾米麗、阿赫瑪托娃、西爾維亞·普拉斯、波伏娃、勃朗特三姐妹、還有香奈兒、杰奎琳(大提琴演奏家)、薩賀芬(畫家)、索菲·瑪索(著名演員)、詹尼佛·洛佩茲(著名演員)……
阿毛的散文在“文化苦旅”、“現代城市病”和“鄉愁”的映照下,顯得比較另類,但恰恰是這樣的不入流,才更加顯示她的創新潛質。“從依托電影而越離于電影”,從對閱讀文本的評論到逐漸形成一種新的批評路徑,這些都已經非常珍貴了。一般作家說起電影的審美價值最多也只能排在文學之后,但阿毛總能看到電影里可以滋養文學的元素,希望借電影反哺自己的創作,也借助電影評論而形成一種新型評論方式,是中國傳統的“以詩論詩”,是感興式的批評,是王爾德“靈魂在作品中的冒險”。從今以后,阿毛能否在寫詩的同時也多多思考散文的問題?加大散文創作力度,提升散文的審美意味,使自己的散文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這需要不斷的創作、修煉與涵泳。好在阿毛知道“寫作永遠不是愉悅,而是如何超越。”
我熱切地期待著,也由衷地為阿毛祝福!

吳艷,江漢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兼任中國新文學學會理事,中國聞一多研究會理事,湖北省文藝學學會副會長,武漢市文藝理論家協會副主席。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理論、文學批評、中國近代文論和武漢作家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