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組詩]

寧明

雜 糧

糧食們聚在一起時

從不爭風吃醋

它們喜歡把自己謙讓成一種陪襯

默默獻出自身的一份營養(yǎng)

很多時候，人們記不住糧食的名字

也分不清蕎麥黍子稷子的長相

即使被叫做了雜糧

也不影響，它們心中香噴噴的情緒

辨不清五谷雜糧的城里人

最好到雜糧小鎮(zhèn)來

這里的每一粒糧食，都會熱情地

主動報出自己樸素的名字

如果，你仍記不住這些雜糧的名字

只要輕輕說出“豐登”二字

各種谷粒，就會以飽滿的眼神兒

像崇敬神靈一樣看你

糧 畫

以糧食作畫的人

不僅懂得選擇糧食豐腴的色彩

也更了解，糧食飽滿的內(nèi)心

盛裝著最濃郁的鄉(xiāng)情

這些以喂養(yǎng)生命為已任的糧食

愛上了一門行為藝術

它們用身體，做出各種奇妙的排列

再現(xiàn)莊稼與土地的深厚情感

糧食喜歡向人們演繹

自己在季節(jié)的風雨里成長的過程

如果，貼近一幅糧畫仔細傾聽

就能聽到，莊稼拔節(jié)和籽粒灌漿的聲音

把糧畫掛在墻上欣賞的人

仰望的目光中，就會萌生出對樸素的崇敬

讓谷粒提醒自己，一個活得光鮮的人

更應向糧食學習：懂得感恩，永不變質(zhì)

家鄉(xiāng)的蟋蟀

家鄉(xiāng)的那只蟋蟀

是我聽到過的最好的琴師

它彈奏的每一支曲子

都能在我心里

余音環(huán)繞幾十年

那時，我曾學著蟋蟀的聲音

專為一個窗口演奏

每次唱著唱著，就會被

一個抽泣聲，漸漸把笑聲淹沒

多年以后，當我再次想起

那只家鄉(xiāng)的蟋蟀時

因了鄉(xiāng)音的改變，竟連自己

都不知，在唱與誰聽

一輩子

一輩子真短，還沒來及寫好

那個最簡單的漢字

筆畫，已走進黃昏

一輩子又很長，只須拋下

一句風一樣的諾言

花草就會年復一年地前來赴約

樹木一直在默默長高

而目光，卻在一天天變得短淺

直到夠不見，樹梢上那片

發(fā)黃的陽光

看 海

一個人去看海，看著看著

眼前的海就變淺了

而另一片海，在心里

卻越來越深……

其實，向前走一步

和向后退兩步?jīng)]什么區(qū)別——

直到鞋子親近海水

直到，一條堤壩徹底潰退

一片海，正在淹沒另一片海

只有遠觀的人，才能讀懂

一個看海者藏在背后的那個手勢

一夜鄉(xiāng)音

堂哥家的侄子昨晚建了一個群

呼啦一下子，圍來六十多個寧家人

我像一條潛水的魚

張大耳朵，貪婪地吞食著鄉(xiāng)音

離開家鄉(xiāng)快四十年了

在鄉(xiāng)音面前，我比沉默的魚更沉默

長長短短聊天的誘餌

也釣不出我一句地道的家鄉(xiāng)話

侄子、孫子、重孫子輩的親人們

用聲聲鄉(xiāng)音撩起一陣陣浪花

每一朵花開的聲音，我都能真切地聽懂

我沿著這條親情的河流

很快就游回了自己苦澀的童年

昨夜，我是最后一個離開群聊的人

他們不知道，我一直在場

可我還是分不太清，這些都是誰家的孩子

躺下后，只有眼角的淚水告訴我

只要生命里還能涌動起一汪水

我就注定要做那條一直游向家鄉(xiāng)方向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