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一如 HUANG Yiru 張佳瑋 ZHANG Jiawei
維也納福利住宅是歐洲公認的成熟而有效的住房供給機制。迄今為止,“60%的維也納人居住在福利住房內,其中的220 000套是政府所有的社會住宅”[1]。而一戰過后的20世紀20年代,社會主義民主黨派掌權后大規模建設的一批歸政府所有的工人住宅,構成了這些社會住宅的共同起源。這個時期的維也納被稱為“紅色維也納”(Roten Wien),筆者將這一特殊時期建設的特殊住宅統稱為維也納“紅色住宅”, 其中,較為典型并為國內所知的當屬馬克思院宅(Der Karl Marx Hof)。本文以紅色住宅為主線及研究對象,概覽其自19世紀以來的前世今生,作為維也納福利住宅研究的敲門磚。
紅色住宅的前身可以追溯到19世紀中葉。隨著工業和經濟的發展,大批勞動移民擁入作為經濟文化中心的首都維也納,城市面臨第一次的擴張需要。1858年,維也納的護城河被填平,在原有河道上規劃了環城路(Ringstrasse)及沿線新區。
19世紀60~70年代是維也納的大工業時期,也是維也納城市大發展的時期,沿環城路建設了許多工業新區,維也納人口數翻了三翻,遠超19世紀50年代時期的增長率。該時期涌入的工人,由于租金和房價的問題,大部分居住在距環城路新區還有一定距離的遠郊。那些區域殘留一些集合作坊,便成為了大部分工人臨時的家。這些集合作坊通常有一個院子,三層樓高,圍繞院子是大走廊,大走廊連接該層所有的套間,工人們集合居住,也因此得名“敞廊住宅”(Pawlatschenhaus)。
到19世紀70年代末,遠郊在被動城市化過程中無序生長。工人居住的套間被不斷細分,也少有配套設施,有些工廠主還效仿集合作坊建造了一些更高密度的工人住房。最后,這些遠郊工人聚居區域變得黑暗混亂,生活狀況極其惡劣。
19世紀的奧地利涌現了一批社會主義學家,他們是馬克思主義學者的一個分枝,被稱為“奧地利馬克思主義者”。1889年,代表工人團體的奧地利社會主義民主黨成立,在1907年獲得議會選舉權后,23%黨派人士參與選舉,獲得議會516個席位中的87席,逐漸展現其在奧地利的地位。
為了改善工人群體的居住現狀,他們推動了維也納城市大規劃(Generalstadtplan)(圖1)。首先,重新定義其城市范圍,囊括內城(舊城)、近郊(環城路附近)及遠郊(工人聚居區域),維也納城市分區也上升到20個,每個分區按自身情況設定了城市及住房建設的規范,實行新的街道和街區劃分方式;其次,為了縫合斷裂的內外城市關系,規劃并著手建設包括城郊鐵路在內的維也納城市公共交通系統(圖2)。新規梳理和緩解了遠郊工人居住區域的混亂局面,但對工人生活質量的改善還是收效甚微。
同時期以皇帝登基50周年為契機,他們還舉辦了關于工人住宅的設計競賽,通過在該競賽中獲獎并實施的工人住宅被統稱為“銀禧住宅”(圖3)。這些住宅都有依附新城市規劃,以院為中心集合居住等特征。但由于沒有政府的補貼,很多底層工人還是負擔不起這類住宅的租金,不過“銀禧住宅”還是被認為是維也納紅色住宅最初的設計原型。
經歷一戰的洗禮,維也納經濟下滑,糧食短缺,難民涌入,使得本來就懸而未決的城市及居住問題日益激化,民不聊生。此時,在戰前對城市環境改善有些許作為的社會主義民主黨被視為最后的救命稻草,也贏得廣泛的群眾基礎,被人民認為是唯一能帶領維也納走出戰后陰影的黨派。1919年的5月,維也納推舉產生了第一個社會主義領袖,奧地利第一共和國成立,而此時最緊迫的兩大挑戰就是:財政赤字和住宅危機。
對于剛上臺的政府,雖然他們想推動住宅改革來解決住宅危機,但囿于社會的動蕩和經濟的不穩定,大規模的城市改造在最初不可能實現,于是,他們轉而從改造戰時臨時住房開始。

圖1 維也納城市大規劃VII-4(1895)

圖2 維也納鐵路規劃圖(1896)

圖3 某“銀禧住宅”總平面圖
所謂戰時臨時住房,是在一戰期間,由于食物、住房極度短缺,很多下層的工人和難民在遠郊無歸屬的土地上自發建造的住房及農場。這種自發建造的住房和農場確實緩解了部分維也納城市的壓力,到1918年,10萬人口居住在這些區域,650萬m2的荒地被開墾成農田,為14 000個家庭提供了食物。隨后,他們自己也慢慢形成了區域“合作組織”,來組織自己區域的糧食供給、住房建造,乃至經濟運作。1919年后,政府首先合法化了這些區域及組織,對他們的自發建設進行補貼,并邀請建筑師指導住房及區域的改造及建設,這便是維也納歷史上的 “草根住宅運動”(圖4)。該時期的很多政策及設計嘗試都成為了后續紅色住宅的發展基礎。
經過幾年的戰后調整,維也納無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上都趨于穩定,醞釀已久的平民“住宅改革”終于得以實施,大批平民住宅設計得以實現與建設。該時期建設的平民住宅有其鮮明的自身特色,即為筆者開文定義的“紅色住宅”,1923~1934年,可稱其為“紅色住宅”大建設時期。
2.1.1 理論背景
對于這場波瀾壯闊的住宅改革和建設,有兩個人的影響至關重要,社會主義民主黨人格斯塔夫·舒爾(Gestav Scheu),以及作為建筑師的奧托·瓦格納 (Otto Wagner)。
格斯塔夫·舒爾在1919年4月發表了一篇關于維也納住房發展的文章,名為“住宅改革” (Zur Wohnungsreform)。在這篇文章中,他駁斥了政府促進而非直接干預社會中住房的做法,認為這個做法強烈阻礙了城市其他區域與居住區域在交通聯系、水暖輸送等基礎設施方面的聯動發展,并指出維也納的公共交通依然是嚴峻而迫切的城市問題。和戰前的民主黨人不同,他認為住房建設不僅是建造房屋,配套的城市建設也要跟上,提倡政府直接介入住房建設;對于住房類型,他推薦低密度家庭聯排住房;對于選址,考慮地價的問題,他建議建設地選在遠郊,同時也提出可以在內城內試行,因為內城內大部分土地歸政府所有。

圖4 “草根住宅運動”霍爾伯格(Heuberg)農區住宅,設計阿道夫·路斯
在“紅色住宅”的建設中, 190個私人建筑事務所先后投入到紅色住宅的設計中,而這些建筑師大多畢業于“瓦格納建筑學院”。至于為什么維也納戰后政府對于“瓦格納建筑學院”的建筑師如此偏愛,一直說法不一,而這些建筑師也幾乎都不是社會主義者。但從結果來看,“瓦格納建筑學院”的建筑教育原則深深影響了1923年后“紅色住宅”的發展,其中包括“場地的適應”“功能復合化”“關鍵視角的處理”等等。瓦格納認為,建筑師應思考對應“每個時代的人的生活”,而對于現代建筑師,面臨的挑戰便是現代大都市的生活。
2.1.2 開發模式
受到格斯塔夫·舒爾的影響,“紅色住宅”的開發模式可以概括為:政府主導和直接介入,政府購地,出資建設和監管,產權也為政府所有。
“雖然維也納并不是唯一戰后住房改革的城市,但它的項目(紅色住宅)可能是唯一將住房改革和土地稅收政策改革完美結合的項目——馬克思·埃爾梅爾斯(Max Ermers)”[2]。
“紅色住宅”的購地和建設資金募集主要基于社會主義民主黨上臺后的兩個政策改革。第一個是“聯邦租金控制行動”,維也納在一戰后為了提升自己工業輸出的競爭力,直接的一個辦法就是降低成本,即工人的工資。但為了保證工人群體的生活,政府承諾,若降低薪水,就會在全國范圍把工人租房的租金控制在超低水平,什么時候不需要以降薪帶動發展了,租金控制也會取消。租金控制的直接結果就是私人住房市場的崩潰,因為無利可圖,無人買地,無人造房,地價急劇下滑;第二個政策是新的稅收政策“住房稅”(Wohnbausteuer),不同于以往的住房稅,即按土地所有人的租金收入比例計稅,新的政策是按土地所有人擁有住房面積的比例入稅,直接將政府的經濟重壓放在了富人階層。
“紅色住宅”建設資金的40%源自“住房稅”。1923年“住房稅”改革頒布,8個月后,“紅色住宅”第一個五年建設計劃也隨之啟動——每年建設5 000套新公寓,同時,利用租金控制政策所造成的土地市場低迷,政府在這一年購入了一大批建設用地。這是1923~1934年間紅色住宅可以大規模順利建造的土地資源基礎,也是紅色住宅呈現區塊化發展的土地原因。
“紅色住宅”的設計工作一開始是由政府的建筑協會(Architeckturabteilung)完成的,在1923年后,建筑協會的角色慢慢從方案設計轉變為建筑咨詢,參與制定各種規范和研究。所以,1928年以后,大部分的“紅色住宅”設計工作改由私人建筑師通過競賽獲得,1934年間,190個私人建筑師參與了400棟紅色住宅的設計并實施完成。
2.1.3 區位特征
受到格斯塔夫·舒爾“住宅改革”文章中一些中心思想的影響,“紅色住宅”建設往往城市先行,即在住宅建設之前,周邊已經是一定程度的城市化區域并配備了城市公共設施,特別是交通設施。再出于地價的考慮,“紅色住宅”的最初選址往往臨近環維也納的近郊火車站,或是城市公共交通的中心,不僅已經相對城市化,也達到了一定的居住密度(圖5)。
2.1.4 建筑特征
從平面組織來說,“紅色住宅”發展了“敞廊住宅”(Pawlatschenhaus)的原型,取消了冗長負面的長廊,轉而采取周邊式布局,圍合出一個較大而完整的內院,街道通過拱券入內院,以保證建筑完形;內院從樓梯間入戶,每層一般4戶左右,集合居住;建筑通常6~7層,套間一半朝向內院,一半朝向街道。相比傳統的圍繞天井組織的維也納市內中產階級住房(圖6),這種布局擁有宜人的較大內院,向內向外的套型優劣也就不再那么明顯,同時,內院的組織,不僅有利于社區氛圍的營造,也有利于街區內部的使用(圖7)。
內院設置公共設施是維也納構建“有無產階級文化的住房”的一部分,也是“紅色住宅”的一大設計特色。內院或底層按住宅的規模和區域,規劃配置醫務站、圖書館、公共廚房、劇院、綠地、游樂場、集會廳等(圖8)。這種設計初衷也源于一種工人情懷,從古至今,工人家庭之間總是存在很強的依賴紐帶,而這種紐帶又是由看似落后的那條公共走廊和那些公共廚房所維系的。所以,在新的住房設計中,這種紐帶和它所帶來的生活狀態希望能夠得以延續,如果說走廊這個載體已經無法延用,那么就要創造出新的載體,而內院成為最好的選擇。設計師和開發者希望通過設置內院設施,在內院創造社區活動,讓工人階級重新利用起內院這個載體進行交流,從而延續這種無產階級文化和生活。
基本戶型以小戶型為主,以沒有孩子或有一個孩子的工人小家庭為設計對象,同時也基于對工人階層經濟承受能力的考量。設計原則包括:一個套間必須有一個或兩個房間、結合小起居室的起居廚房和廁所;所有套間都有電、煤氣和自來水供應;所有套間必須直接采光和通風。基于這些原則,發展出“紅色住宅”初期的兩種基本戶型:①38m2戶型,包括一個入口小門廳、和小起居室結合的起居廚房、廁所和一個完整尺寸的房間,大概20 m2;②48m2戶型,相比較前者,這個戶型增加了一個小房間。1924~1927年間建造的“紅色住宅”,75%運用的是前一種戶型,而25%用的是后一類(圖9)。

圖5 維也納住宅建設情況

圖6 圖解原中產住宅城市關系

圖7 圖解紅色住宅城市關系
由于受到瓦格納“場地的適應”的影響,“紅色住宅”的建設量雖然巨大,卻依舊屬于十分溫和的城市環境改造,建筑師不約而同地默認要盡量遵循19世紀90年代以來原有的城市規劃。即使“紅色住宅”有著很強的建筑設計規律及原型,在面對不同場地,建筑師都會依據場地對原型加以適應性改造,從而形成了豐富的“紅色住宅”平面類型和布局類型,包括嵌入式、單街區式、多街區式等。
(1)單街區式,是最忠于“紅色住宅”理想模型的街區(圖10),沒有過多的街區與街區或是街區內部的城市關系,“紅色住宅”完全可以遵守自己的理念,共享的內院、內部設施、周邊式布局及底層商業上部住宅,最典型的莫過于貝貝爾院宅(Bebelhof)(圖11~13)、梅茨萊爾施塔爾院宅(Metzleinstalerhof)等。

圖8 馬克思大宅中央洗衣房

圖9 紅色住宅基本戶型平面圖(左,38m2戶型,右,48m2戶型)
(2)街區嵌入式,它的場地大多位于更城市化的近郊以內,一部分是城市的空余用地,一部分是原來集合住宅的重修或改造(圖14、15)。通常的策略是補牙,自己在街區背后劃出一個小院,供入戶用,如迪特里希街道(Dietrichgasse)住宅。也有像修塔奧院宅(Schüttauhof)(圖16),充分改造原有內院為己所用,即符合“紅色住宅”的理念,又解決了城市死角問題。
(3)多街區式,該類“紅色住宅”具城市性的,它需要在尊重原有城市環境的基礎上,重塑城市道路等級及其與建筑的關系。這類住宅往往擁有多個內院,形成從開放、半開放到私密的內院入戶序列(圖17)。哈爾本院宅(Rabenhof)就是這類紅色住宅的典型(圖18~21)。
二戰后,社會住宅的概念被引入,政府直接投資建設的住宅被統稱為社會住宅。“紅色住宅”作為政府直接投資并擁有的住房,在政局轉變之后,也被納入到社會住宅體系中,并按情況進行了一些整改,一直延用到現在,市民可以在滿足收入條件或其它居住困難條件的情況下下申請居住(表1)。

圖10 圖解幾種單街區的布局形式圖

圖11 貝貝爾院宅總平面圖

圖12 貝貝爾院宅一層平面圖

圖13 貝貝爾院宅建成初期的內院

圖14 圖解迪特里希街道住宅

圖15 圖解修塔奧院宅

圖16 修塔奧院宅一層平面圖

圖17 圖解跨街區紅色住宅基本處理策略

圖18 哈爾本院宅原有基地

圖19 哈爾本院宅設計總平面圖

圖20 哈爾本院宅中心曲線道路、二層聯系及廣場

圖21 哈爾本院宅生活內院

表1 主要“紅色住宅”案例的改造時間和項目表
從時間上看,政府對“紅色住宅”的改造,除了在1986~1988年間集中全面加建電梯以外,總體上是循序漸進、分年代,并按照“紅色住宅”的使用狀態進行的。
就改造項目而言,為了更加符合現代人的生活和居住群體的老齡化,基本改造、無障礙和熱工性能改造是必要項目;其次,為了在不影響城市環境的前提下提高舊有住宅的居住面積,維也納在20世紀90年代推行了一系列屋頂改閣樓的計劃,“紅色住宅”改造也位列其中,部分住宅增加了了閣樓;同時,延續建筑城市性的話題,在改造方面,“紅色住宅”很注重本身城市屬性的公共空間功能置換改造,以及面向現代人生活需求的內院重構,并對居住者的公共生活加以組織管理,這一改造措施被統稱為“紅色住宅”的環境改造。這種改造不僅停留在物理層面,更在管理層面,也是較有借鑒價值的改造理念。
在運營人和資金方面,維也納的居民管理屬于社區管理,居民從屬于各居住社區,而社區管理居住公共文化建設等事宜。例如,社區內學校、消防站等都是社區管理者組織自行建設,也包括社區內舊有住宅的翻新改造;建設資金來源于社區內居民繳納稅金中政府劃給社區建設的部分,以及社區自己的運營收入和銀行貸款。“紅色住宅”由于產權歸屬政府,又屬于歷史文化類建筑,所以還略有不同,往往是維也納市政府直接撥款改造,但運營管理還是由社區統籌。
發展至今,經過一系列的改造,作為維也納住宅保障的基石,“紅色住宅”依然保持著自身的活力和人氣,同時又作為一段特殊的城市記憶和象征,被維也納人和維也納城市所珍藏。
與我們所熟知的,以德國為代表的主流歐洲住宅發展歷史相比,“紅色住宅”和維也納的社會住宅一樣有其特殊性:一是對城市和歷史的尊重。維也納無論是城市還是社會住宅的發展,都是以繼承為基礎的穩步發展。因此,它的城市和建筑的基礎深、底蘊足,具體到社會住宅,雖然維也納的房價也高,但卻很少因為“蝸居”而降低社會居住滿意度。二是對生活和文化的尊重。從瓦格納建筑學院開始,其建筑觀念就注重“人”和“生活”,使得城市和包括“紅色住宅”在內的建筑更具有人情味與生活趣味,發展到現在,對于環境改造和精神層面的關注,也是這方面的體現。這也是維也納和“紅色住宅”給予我們的、不限于住宅設計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