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的詩

失眠者

1

凌晨一點。一個人行夜路

霧色起

歸家的途中，我沒有方向

我只有感覺

2

凌晨二點。城門打開

夢游癥病人悄悄回到沙坪壩人民醫院

那些與大地一同失明的人

終究因黑夜而醒著

3

凌晨三點。山城步道顯露疲態

季節性紅疹開始蔓延四肢

4

凌晨四點。我洗凈影子，等天空打開籠子

將世界的重心還給黎明

我就睡下，就將——獨自堅守黑夜的孤苦

還諸于——集體營建白日的歡騰

5

凌晨五點。夜脫去夜行衣，人們回到公園

觀賞一棵盛大的榕樹打開太陽能采光板

陽光恰到好處的時候，一朵野花也極好看

一棵樹永遠那么美麗，包括時時變幻的黑影

6

凌晨六點。被遺忘者在遺忘里

懷孕，像渡過楚河的卒子

你超度我的古道、西風、大慈悲

我領受你的豆漿、油條、小籠包

后院

秋光來得恰是時日

銀杏微黃，殘荷初晴

我坐在后院長條木椅上

念詩，擼貓

身上這件手織毛衣松軟，恬靜

萬物如襁褓，輕輕包裹著我

我渴望的余生就像此刻陶罐中謙卑的水

一半是魚，一半是云

冬至日

晨起，陰，小霧，落葉沉降屋檐

池塘邊打太極的建筑學老教授褪去肉身

左手勾成白鶴，右手已探入云間

小米粥，雞蛋，饅頭，這些是早餐

胡蘿卜燉豬蹄，這是午餐

一個蘋果，這是晚餐

入夜，山城火鍋店人滿為患

喝完這碗醪糟桂花湯圓

太陽將抵達南回歸線，向北半球遷徙

我所失眠的寒夜將越發短暫、暖和

搖搖車

它已被小鎮百貨超市的客人

徹底遺忘，像個瓷娃娃

渾身落滿溫柔的灰塵

三個小孩曾因它摔傷，更多小孩

歡喜摸它小耳朵，山羊角

喚它喜羊羊。每當音樂停止

它就停止搖擺，小孩們準時被大人領走

只有去年夏天，那個穿連衣裙的小女孩

整個下午緊緊抱著它，冰淇淋融了一地

也沒有人趕來接她回家

常日

早上，認真吃一個蘋果

蘋果不知道疼，它很甜，水的日子很甜

中午，街頭公園練習薩克斯的黑人留學生

重復同一個旋律：334515432-

直到霓虹燈醒來，紅色鋼索橋

剝開夜霧，遠遠地向我遞出右手

雨水將至

雨水將至，風暴先于閃電

閃電先于雷霆，抵達烏云寄居的

屋頂。少年窩在松木床上

裹緊棉花被褥，聽一滴雨

被深夜擰出，墜落深淵

雨水將至，無數聲母和韻母

在天空回響。大老鼠在閣樓吱吱叫

母親趿拉布鞋，在黑暗中摸尋

陶罐、木桶、海碗、鐵鼎罐

將它們放入，神抵達房間的位置

漫步海灘

繼續走下去是沒有盡頭的海濱木棧道

鋸齒形海岸線礁石密布

夕照中，我們提著帆布鞋

光著腳丫，感觸潮水細微的呼吸

四隊深淺大小不一的腳印

緩緩長出迷人的犄角

它們相互之間關系美好，并不像我們

任憑晚風輕易吹散思緒。漫步海灘

你總習慣性松開長發

看海浪從海水深處一層層走出

我們無法通過海浪，真切理解海水

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閑話

偶爾站在浪花中央

成為海平面上遠離彼此的孤島

過故人莊

重陽日，歸家途中

我與你并肩凹陷在

大巴車松軟的藍色座椅里

聽不同的音樂，不說話

我們是完全陌生的

羽絨服很暖，一切在倒退

往事如窗外一棵棵黃銀杏

它們有良好的間隙

而我們挨得如此之近

無數可能性追隨掌紋，緩慢生長

陌生人，這些年灌入身體的水銀沉降何處

似曾相識的人物剪影都離散了

只有我與你坐在這里，保持緘默

并且悄悄愛著你

愛——你并不知道

下車之后

你有你的秋天，我有我的花田

黑馬河日出

高原的清寒，透析著

青海湖灰藍的眼眸

此刻，只有我愿意等候

眾神在七月到來。候鳥遠去

湟魚成群結隊洄游雪山，繁衍星辰

我所鐘愛的這片草原鮮花盛開

姐姐，今晨我獨坐藍天，放牧神鳥

仿佛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個人類

仿佛這是整個寰宇，第一次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