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東
夏日之光
光也是一種生長的植物,被雨澆淋
入夜后開放成
我們的夢境
光也像每一棵芬芳的樹,將風收斂
讓我們在它的余蔭里
成眠
今晚我說的是夏日之光
雨已經平靜
窗上有一盆新鮮的石竹
有低聲的話語,和幾個看完球賽的姑娘
屋宇之下
她們把雙手伸進了夏天
她們去撫弄喧響的光,像撫弄枝葉
或者把花朵
安放在枕邊
她們的軀體也像是光,潤滑而黝黑
在盛夏的寂靜里把我們
吸引
(1986)
月亮
我的月亮荒涼而渺小
我的星期天堆滿了書籍
我深陷在諸多不可能之中
并且我想到
時間和欲望的大海虛空
熱烈的火焰難以持久
閃耀的夜晚
我怎樣把信札傳遞給黎明
寂寞的字句倒映于鏡面
仿佛蝙蝠
在歸于大夢的黑暗里猶豫
仿佛舊唱片滑過了燈下朦朧的聽力
運水卡車輕快地馳行
鋼琴割開春天的禁令
我的日子落下塵土
我為你打開的樂譜第一面
燃燒的馬匹流星多炫目
我的花園還沒有選定
瘋狂的植物混同于樂音
我幻想的景色和無辜的落日
我的月亮荒涼而渺小
閃耀的夜晚,我怎樣把信札
傳遞給黎明
我深陷在失去了光澤的上海
在稀薄的愛情里
看見你一天天衰老的容顏
(1991)
外灘
花園變遷。斑斕的虎皮被人造革
替換。它有如一座移動碼頭
別過看慣了江流的臉
水泥是想象的石頭;而石頭以植物自命
從馬路一側,它漂離堤壩到達另一側
不變的或許是外白渡橋
是鐵橋下那道分界水線
鷗鳥在邊境拍打翅膀,想要弄清
這渾濁的陰影是來自吳淞口初升的
太陽,還是來自可能的魚腹
城市三角洲迅速泛白
真正的石頭長成了紀念塔。塔前
噴泉邊,青銅塑像的四副面容
朝著四個確定的方向,羅盤在上空
像不明飛行物指示每一個方向之暈眩
于是一記鐘點敲響。水光倒映
云霓聚合到海關金頂
從橋上下來的雙層大巴士
避開瞬間奪目的暗夜
在銀行大廈的玻璃光芒里緩緩剎住車
(1997)
新疆
這樣的一天。他感到
夕陽淪落依然汲引已逝的清晨
凈水杯里,世界之初一動不動
如果,他心想,沒有誰在意
行星自我輪回的曲面
那也就沒有誰重返往昔
推開窗他看見
樓下的市場街通向郊區,直到
純粹光芒純粹幽暗的無視之地
世界之初依然轟鳴然而寂靜
于是他反身拿過那杯水
愿意用每個未來的這樣一天
換取第一次喚起新疆之前的此刻
如何讓謝靈運再寫山水詩
卸掉前齒,且留些后恥
當山行窮登頓,陡峻稠疊更提醒
注目。巨巖在背陰處多么幽暗
白云環繞,白云擦拭,也只是益發
反襯其幽暗。清漣之畔細竹枝斜曳
海岸寥寥,海岸線涌起萬嶺千峰
在自身的萬姿千狀里寂寞
林間空地亂鳴雀鳥,遠音稍顯飛鴻
一起淪入黃昏的昏黃。星轉,拂曉
霜的微粒輕顫,被抖落——薄月
隱入玻璃天之冬。雪的六邊形晶片
則是新奇的另一種玻璃,唯有寒意
沒有塵埃。溫暖會帶來污濁和
消失……光還未及照進深潭,母猿
一躍,隱晦間倏然有新思想映現
為此他或許略去人跡,車轍,炊煙
黃金比例的宮殿;驛站射出馬之
快箭,向太守傳達最新的御旨
船向岸邊的集市圍攏,他的頭頸
——幾年后難免在那兒被砍斷
要是追認他覺醒于風景,又去
喚醒自然的情感,以一番番郁悶
愁苦、失意和孤獨配套其吟諷
他劈開濃翳密竹,抵及迷昧之核的
道路就貫通至今,就會劈開心的迷昧
要是他返回,勉強現身于都城相套著
九環地獄的任何層級,探看自家樓下
霧霾模糊的池中起波瀾,掀動一顆
以怨恨沙塵彌漫為空氣的星球倒影
倒影里有一對肺葉翅膀已銹跡斑斑
那上面滾動混羼的水珠,本該剔透地
滾動于蓮葉……無窮碧;又譬如他
繼續山行,歇腳在一株烏桕樹下
抬頭所見,青山映入死灰的天色
像一名患者麻醉在手術臺,那么
是否,他更加有理由發明山水詩
(2016)
度假
唯一的改變是一成不變
街巷依舊狹窄,來自天上的巨流依舊
在穿越幾片次生林以后又拐過季候
到小旅館窗下已顯得靜謐
水中懸浮的黃金錦鯉依舊不動
仿佛云眼里飛鳥不動的一個倒影
他們到來僅只是照例
就像航班照例延誤,飛機卻照例傍晚
降落,一盞打開往昔的燈,照例昏黃
燈下的茶碗和去年未及讀完的書
照例擺放在同一家餐廳的同一張桌上
打烊時告辭,小費也照例
銀行匯率跟空氣指數穩定于適宜
樹蔭下的鞋匠鋪,居民樓里寂寞的書店
江堤上情侶推單車散步,他們的姿態和
莫測的表情,有如一部回放的默片
貓在報攤還是弓著往日的睡形
偶爾有雨,預料般重復上一場雨
斗轉星移世事繚亂,每一刻都展現
一層新地獄。然而仍有某種勝境
堅持記憶里終極的當初。那么他們就
臨時放下各自的武器,抽身去戰前
那間并無二致的酒吧。交火雙方對飲
酩酊,確認此刻為真——他們正在度假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