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生命作賭注

徐鳳清

青龍市是個縣級市，這些年經濟發展很快，但隨之而來的污染也成了傷害老百姓健康的禍害。

政府年年抓污染，但成效不大，原因就在天宇集團。天宇集團是青龍市最大的一家企業，坐落在青龍市西郊工業園區，生產國內外緊俏的化工原料，也是最大的納稅單位。憑著這些，老總龔飛拍拍胸，說：“嘿嘿，誰敢？治了我，青龍市一夜回到舊社會！”

他捏準了市領導的軟肋，嘴硬、手硬、腿硬，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天宇集團成了塊難啃的骨頭，工業園區其他企業紛紛效仿，說若是治了天宇，我們雙手繳械。

這天，從來挺著肚子信心滿滿的龔飛，突然一副愁容，不安地在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原來，他得到消息，市里老書記退居二線，省里調來個新書記，叫蔡棟。

這個蔡棟，是龔飛大學時的老同學，并且關系很不一般。老同學來當市委書記，不是很好嗎，可是，龔飛怕就怕在他同蔡棟的關系不一般上，內有隱情。

他還得到消息，蔡棟本是要調往地級市當書記的，偏偏點了來青龍這個小小的縣級市，這不是明顯沖著天宇集團來的？

想到這里，他握緊拳頭，狠狠甩了一下，心里喊：慌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幾天后，上任后的青龍市委書記蔡棟登門拜訪來了。一見面，蔡棟朝龔飛隆起的肚子就是一拳，大聲喊：“大老板，發啦，以后我們要好好合作了。”

龔飛聽出話音，隨即哈哈大笑，拍拍蔡棟瘦削的肩膀回應道：“大書記，明白。不過，我看你頭發已經有幾絲白了，少用點心思啊！”

“不用心思不行啊。”蔡棟苦笑一聲，“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外面對天宇集團的治污很有意見，我先來看看。”

一路上，蔡棟看到廠區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鳥兒飛來飛去，沒有雜音，沒有氣味。

龔飛指著盆花草說，這些花草不是為了點綴，而是特地從山里選來的，它們地處深山，對空氣要求特別嚴，稍有異常，就有反應，目的是利用植物對排出的廢氣進行監察。

蔡棟一盆盆仔細看了，點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步行到了一個大水池邊，里面養著大大小小的錦鯉，悠閑地游來游去。龔飛指著水池底下的白色管道說：“池子里的水都是經過處理后的，養魚同養花草一樣，一是用活體監察氣體，二是為檢驗水質。我的大書記，看到了吧，廠區綠樹、花草、鳥兒、魚兒……哪一樣不是歡蹦亂跳，哪來的污染啊？”

說到最后，龔飛的語氣里充滿了委屈。

蔡棟聽了，嘆了口氣，不表態了，說：“老同學，你陪我去一個地方走走。”

“去哪里？”龔飛怔了一下。

“到地方就知道了。”

蔡棟領頭，出了天宇集團，走了十多分鐘，來到了一所敬老院。

敬老院里，有的老人在曬太陽，有的顫顫巍巍撐著拐棍，大半躺在床上。他們目光都是呆滯的，許多人捂著胸口咳嗽、氣喘……

蔡棟臉色沉重地對龔飛說：“老同學，看到了吧，這敬老院靠近你們天宇集團。他們本來應該過著頤養天年的生活，可現在，他們還有點兒活氣嗎？天宇集團表面做得再好，事實勝于雄辯，你的天宇能推得了責任嗎？”

龔飛尷尬地笑了笑，眼珠一轉，在蔡棟耳邊嘀咕一句：“大書記，可別忘了，園區有二三十家企業，板子可不能單往天宇集團打啊，這有失公平。”

出了敬老院，二人臨分手時蔡棟告訴龔飛，為了保證敬老院老人的安全，市里決定把敬老院搬遷。

龔飛聽了，一塊石頭落了地，老同學就是老同學。這敬老院里老人的安全一直讓他頭疼，已經有十多個因氣喘、肺癌去世了，社會輿論直指天宇集團。好啦，這下老同學一來，就暗地里幫了大忙，真不知如何感謝他。

可是，沒有多久，龔飛得到消息，敬老院破土動工，新址竟然是市政府盼了多年要搬遷的青龍灣。市政府在市中心，太舊太小了，好不容易批下來，卻讓給了敬老院，這不但令龔飛感到不可思議，而且隱隱地感到一種不安。

四個多月后，敬老院搬遷了。果然，龔飛的不安有了應驗，在原敬老院的地方，作了簡單裝修后，一車車的辦公用具搬了進去。龔飛驚得眉毛都飛了起來，搬進老敬老院的不是普通單位，而是市政府。龔飛一下就明白了，蔡棟是同他和他的天宇集團較量上了。以后市政府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不但監視天宇集團和工業園區企業的一舉一動，更有不徹底治理園區污染決不罷休的態勢。龔飛在一陣驚惶之后，一咬牙，死豬不怕開水燙，誰輸誰贏還得最后看分曉。

很快，蔡棟開始行動了，一批批的干部進駐園區各企業，監督、檢查、說服、動員。蔡棟包下了最難啃的天宇集團。

那天，蔡棟來到天宇集團，沒有客套，龔飛見面就說：“我的大書記，看來你是破釜沉舟了啊。好大的魄力，我從心里佩服你。”

蔡棟嚴肅地回道：“老同學，你說得對，不徹底治理好園區的污染，我決不離開。”

“你這是何必呢，有你這么當書記的嗎？新的環境不去，非要把市政府搬到了污染窩里，你對得起他們嗎？”

蔡棟“呵呵”笑了兩聲，說：“我如果對得起市府的官員，就對不起青龍市的老百姓了。”

龔飛沉了會兒，說：“老同學，既然你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直言告訴你。我的天宇集團排出的廢氣廢水確實有損害人健康的成分，但我也是無奈，這設備是進口的，如果要治污，大半的利潤就沒有了。老同學，你就放我一馬吧，搞工業總有代價的，從明年起，多交市政府鈔票，多為青龍市的老百姓做點事……”

蔡棟搖搖頭：“事關老百姓的利益，我一分一厘也不能放。治污代價再大，你也要搞！”

龔飛也較上勁兒了，說：“蔡書記，我還要告訴你，天宇集團的排放，就國內的儀器永遠檢測不出，你永遠拿不到天宇集團排污的證據，你就是把我告上法庭，沒有證據法律也拿我沒辦法。”

“事在人為，我會拿到你非法排污的證據的。”蔡棟針鋒相對。

“好，我們打個賭，如果你拿到了證據，我龔飛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徹底治污。拿不到，你把市府遷出去，你最好離開青龍市，犯不著同我較勁！”

“好！君子協定，不得反悔！”

很快三個月過去了，盡管政府對園區的企業包管到每個干部，對每個企業苦口婆心做工作，但收效甚微。企業的老板說，只要天宇集團帶個頭，我們一定跟上。有的說，你們硬的不敢碰，就揀軟柿子捏，哪有這個理？

顯然，他們都明白，天宇集團像油鍋里的老泥鰍，任你手里有多大的勁，你也捏不住、抓不牢。眼下，天宇集團成了這些企業的擋箭牌。

近來，搬遷來的政府工作人員有人出現了咳嗽、氣喘、頭暈、惡心……這無疑是企業污染鬧的，離化工廠這么近，還要不要人活了！于是，都把怨氣撒到了蔡棟頭上。

龔飛暗暗高興，他要的正是這個效果。他斷定，不出一年，市政府必定灰溜溜搬走。想到這里，他也為老同學蔡棟可惜，好好的地級市書記不去當，偏要來這里較勁，究竟對你有什么好處？

不過，讓龔飛感到奇怪的是，蔡棟好長時間沒再來天宇集團了。

這些日子，他在干什么？收集天宇集團排污的證據？不可能，采集到也無法化驗出。即使到了國外，也沒有哪家機構替他化驗，除非他花巨資購買排污設備。政府替天宇集團買單，可能嗎？如果這樣，他龔飛也樂意。

想到這里，龔飛忍不住笑了，蔡棟同他的較量輸贏已成定局，他可以高枕無憂了。

又過了兩個月，市政府的干部暗暗告訴龔飛，這些日子政府機關快半數干部請假住院，沒有請假的也是苦不堪言，他們對蔡棟的怨氣愈來愈大，只是對他敢怒而不敢言罷了。

要不了多久，市政府機關就要癱瘓了，龔飛等的就是這一天。

坐在辦公室的老板椅上，正當他得意揚揚的時候，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了他的美夢，他伸手抓過聽筒，傳來一個男人急促的聲音：“喂，你是天宇集團龔飛嗎？”

“是，有什么事？”龔飛感到心怦怦跳。

“你立刻來人民醫院搶救室，立刻，馬上，不能耽擱！”

誰在醫院搶救，出什么事了，非要他去不可，那么急？

龔飛不敢耽擱，立刻驅車趕到人民醫院。

在搶救室前，圍著市政府的干部，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他們臉上個個焦急萬分。看到龔飛來了，立刻說，快進去，蔡書記等著你呢。

龔飛腦袋“嗡”的一聲，像明白什么似的，在護士的指引下，跌跌撞撞進了搶救室。

蔡棟躺在病床上，手上掛著鹽水，臉上罩著氧氣罩，病床旁邊是呼吸機、血壓機、心搏器……

龔飛緊張地問醫生：“蔡書記出什么事了？”

醫生用憤怒的目光盯住龔飛，說：“你就是天宇集團的老總龔飛吧？你知道嗎，蔡書記就是被你們排出的廢氣害的。他本來有嚴重的氣喘病，市政府搬遷過來后，蔡書記天天呼吸你們集團排出的廢氣，氣喘多次發作，現肺部嚴重感染。他醒過來就喊你的名字，打電話叫你過來。”

龔飛聽了，人差點暈過去，他撲到病床上，大聲喊：“老同學，我來了。我害了你，害了你啊！”

二十年前，龔飛與蔡棟同班讀大學。那年晚上，天寒地凍，宿舍晚上沒有暖氣，家境貧窮的龔飛蓋著一條薄被子，一直在發燒。睡在上鋪的蔡棟把自己的厚棉被同龔飛的薄被子對換。整整一個冬天，蔡棟說龔飛體質弱，被子始終沒有換回來，結果，他患上了氣喘……

此刻，龔飛使勁兒打著自己的耳光，哭著喊：“老同學，我混蛋，混蛋！”

蔡棟慢慢醒過來，吃力地拉掉氧氣罩，伸出瘦得露出條條青筋的手臂，拉住龔飛的手，喘一口氣，說一句：“老同學……記得半年前……我同你打的賭嗎？告訴你，我有證據，我贏了。不過，這證據不是用儀器化驗出來的。正如你所說，國內的儀器化驗不出來。這幾個月，我同環保局的同志跑了不少地方……也請來了專家，拿來最先進的儀器，都沒法測出你們天宇集團排出廢氣和廢水的有毒成分。龔飛啊，即使這樣，并不等于沒有證據。難道敬老院老人氣喘、肺癌撒手而去的十多條命不算證據嗎？難道青龍市老百姓的健康不算證據？難道市政府搬遷到敬老院后很多人出現咳嗽、胸悶、惡心不算證據……”

聽著這句句石頭般沉重的質問，龔飛哭著說：“老同學，我錯了，我輸了！”

蔡棟的手握住龔飛不放，喘了一陣，聲音低了下來：“老同學，我聽了你這句話，放心了。現在我也可以告訴你，我為什么不去大地方當市長，偏要來同你作對，因為啊，我們是老同學，我看你走的路不對頭，你在利益面前又在發燒，所以為了老百姓，為了把你的頭腦冷卻下來，我回來了……”

沒過三天，由于肺部嚴重感染，引起敗血癥，年僅四十歲的蔡棟去世了。

龔飛從相冊里翻出了蔡棟的照片，放大，放在辦公桌上，照片下方寫著：老同學用生命換來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