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玉
在賴聲川導演為我們重新解讀和演繹的舞臺上,生活本質的邏輯與人物的自主走向越發清晰,剝離掉時代局限的人與世界的關系越發清晰,人性更為豐富,人越來越像人,而不是像他們背負的角色。
還在戲劇學院讀書時,曹禺先生及其劇作,是我們用來仰望的。聆聽老師的解讀,看過一些錄像,似乎也懂了曹禺先生,然而今天回想起來,那時并不真懂,或者似懂非懂,總之,隔了一層。
如何重新解讀與搬演經典劇目?當下的觀眾需要什么?一部經典劇作聳立在那里,由于社會歷史、文化構成等隨著時間發生變化,經典劇作與觀眾的關聯性也發生了改變,觀眾對它的共鳴點、審美要求也在默無聲息地發生變化。然而,不同戲劇體系對經典的重新解讀和搬演,都離不開在尊重原作基礎上的不斷開掘,經典猶如一劑酵母,是可以拿來發酵的。
今年5月下旬,在上海保利劇院看了由央華時代制作、賴聲川導演的《北京人》之后,我恍然有些明白。
色彩完成的情感重構
幕啟,一片純白呈現在觀眾眼前,舞臺布景及所有道具都是純白的,所有人物穿著接近于純白的藕白色衣服,連老奶媽的孫兒手上那串糖葫蘆也是純白的。這場景有時尚感和新鮮感。不過,白色糖葫蘆讓人跳戲。難道是故意提示觀眾,現在臺上是在演戲?
率先出場的曾思懿也被賦予了新的戲劇動作,略顯潑辣的大嗓門和劇本提示里的陰損特征有些偏差,她變得外向多了,加之肢體動作幅度的增大,讓這個人物有了影視即視感,她外顯的生命力和略顯夸張的表演,更在某種程度上激活了舞臺。
戲劇進程在生活化的風格中漸次展開。陳奶媽是曾大少爺的奶媽,此次帶著小孫子小柱子來看望老東家。曾思懿正假裝熱情地與陳奶媽交談之時,為老太爺曾皓漆棺材的人在門外大聲討債,曾思懿不愿意拿錢出來打發他們,于是管家張順與陳奶媽一起將討債人趕走了。在他們交談的言語中,一直不露面的道具“棺材”不停地閃現,包括在接下來的戲里,將成為一個戲劇矛盾的核心。
第二幕開啟時,觀眾看到的是另外一番光景,人物服裝、家具、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在中國約定俗成的概念中,白與黑是喪事的專用色。白與黑兩種高冷色調互為對照,加深了這個劇的凝重與哀傷,讓一股深沉的戲劇力量凸顯出來,這種力量蘊照了歷史的向度,也蘊含了本劇折射的精神向度。
《北京人》描寫了一幫曾經鐘鼎玉食、無節制消耗享用祖上留下來的遺產,自己卻不能勞動和創造的“不肖子孫”,曹禺借劇中老爺子曾皓之口奚落他們是一幫“能說會道的廢物”。然而,這應該也包括曾皓本人。 曹禺對劇中人物帶著極大的悲憫。他說曾家長子曾文清的原型,有他哥哥的影子。他希望封建禮教舊世界被打破,一個美好的新世界重新誕生。
《北京人》是一個三幕劇,到了第三幕,也就是最后一幕,該結束的結束,該新生的新生,舞臺主色調也由黑白轉成彩色,燈光有了顏色、衣服、家具、道具都有了各種顏色。曾文清吞鴉片膏死了,他的死是在絕望之下的無奈,也是無聲的超越抗爭,他放棄了特定環境讓他成為空殼的那副軀體。劇末,愫芳和瑞貞走了,去尋找新的生活。
這部劇在三幕之間對色彩的符號化大膽運用,外顯了這部戲二度創作時想要凸顯的情感特質,對觀眾是一種比較貼切巧妙的情緒導引,可以說,是賴聲川導演戲劇新審美主義的一個表現。當我們習慣于認為,一切戲劇模式需要按照歷史時代進行固定時,無形中我們就在用時代文化背景來約束和規范我們的經驗、創造以及認知可以抵達的邊界。
大師的經典劇作永遠被他的追隨者們供奉在那里。然而作為二度創作者在尊重經典的同時,也不得不考慮戲劇的接受者的接受方式。排練經典劇目必須考慮兩點,一是戲劇內容的當下性,二是戲劇審美的當下性。
喜劇化效果的加重
關于戲劇是什么,關于戲劇本體的爭論一直存在著各種解釋。但公認的一點是“觀眾必不可少”,沒有觀眾就沒有戲劇。戲劇成為觀眾的一種主動性的情感需求,必須要有觀看性,戲劇從某個角度說,是觀眾與舞臺在同一個時空里分享情感的過程。別林斯基曾經說:“我們為什么去看戲,為什么如此喜歡戲劇?因為戲劇能給我們以強烈的感受,使我們那由于枯燥乏味的生活而凋零霉變的心靈為之神清氣爽,因為戲劇能以無與倫比的大悲苦與大歡樂,使我們那久已板結的熱情沸騰起來,從而在我們面前打開一個煥然一新的、無限光明的欲望與生命世界。”
《北京人》是一出生活流風格的劇作,與《雷雨》相比,它的戲劇沖突沒那么顯性,而是更內在、更自然、更含蓄。它的故事時間跨度大半年,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也更為松散,矛盾沖突沒那么表面化。曹禺先生在自己的作品中最喜歡《北京人》,有一些評論家認為它是一部悲劇,但是作者卻認為它不是悲劇,有些人物是喜劇的,應該讓人發笑。
然而,80年過去,世界已發生極大變化,當下的年輕觀眾很難理解劇中人為何不能輕松地走出去,封建力量真的那么強大嗎?即使觀眾從時代背景邏輯上理解了劇中人,接下來還能繼續完全認同劇中人對所處現實的情感反應嗎?
在這部劇中被公認的最具喜劇性的角色,便是曾文彩的丈夫江泰,一個老留學生,官場失勢,發財無望,困頓潦倒,在老丈人家中混吃混喝,卻又要面子說大話。在這次排演中,不但在江泰的身上,也在沒落士大夫代表、老爺子曾皓的身上制造了更多的喜劇感。曹禺先生對垂暮之年的曾皓更多給予悲憫,然后才是這個人物的自私虛偽帶來的喜劇色彩,但賴聲川導演從這個角色的形象選擇,到他生活化的表演風格、臺詞的念法,都加重了這個角色的任務,讓他更趨近于一個喜劇人物。
在曾文清與愫芳告別的一場戲中,觀眾在曾文清猶豫徘徊、欲說還休之時,也發出了心酸而會心的笑。《北京人》的整體氛圍仍然是凝重的。在長達三個半小時的觀劇時間里,如果沒有笑聲的點綴,整個劇的情感色彩就會比較單一,觀眾不能完全獲得心靈的休憩。增加喜劇因子,讓人物與觀眾靠近,讓他們變得更可信,甚或更可愛。
一位著名編劇說過,觀眾在觀看戲劇和影視作品時,不是在看劇中人,而是在看他們自己。笑聲過后,從江泰、曾文清、曾皓身上,我們或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象征符號與象征意義的放大
曹禺曾說:“我喜歡契訶夫的戲劇,受到契訶夫的影響,《北京人》是否有點味道了呢?不敢說,只能說是受點影響,我以為學某某藝術家是學不像的……不是照搬模仿,而是融入、結合。在這種融入結合之中,化出中國自己的風格,化出作家自己的風格。”
契訶夫劇作最顯著的特征就是運用象征手法、尋求象征意義。而曹禺的《北京人》也是他所有劇作中象征手法運用得最為頻繁的一部,其中包括“耗子”“鴿子”“棺材”“北京人”等等。
一開場,“耗子”就把畫兒啃壞了,家里耗子快成災了。后來曾皓把兒孫比作耗子:“活著要兒孫干什么喲,要這群耗子似的兒孫干什么喲!”“鴿子”象征了愫芳、瑞貞這種被囚禁在看不見的籠子里的女家眷們。“棺材”以及對它的爭奪,則象征了搖搖欲墜的封建社會,象征作者對它的憎惡。
關鍵的是在如何處理“北京人”這個意向上,存在著不同的意見。在20世紀50年代之后,曹禺先生在多次重版的《曹禺選集》中,都刪去了“北京人”這一具體角色,并申明:“如果日后還有人演出這幾個戲,我希望采用這個本子。”
但是,在賴導的這一次排演中,讓原始人“北京人”上場了,他是人類學者袁任敢勘察隊里的一名修車工,個子巨大,孔武有力,穿上獸皮,為袁任敢畫原始“北京人”擔任模特。說到底,他也不是真正的“北京人”,而是在劇中扮演原始“北京人”的人,是這個象征的象征。與此相對應的,作為“北京人”象征的象征,還有兩個人,分別就是袁任敢和他的女兒。
修車工扮演的原始“北京人”一出場,就引起了哄笑,往后每當這個形象出場時,就會在觀眾中引發一陣大笑。然而,曹禺先生所說的“北京人”,如今不正坐在臺下,不就是大笑著的我們嗎?不就是我們這些聰明的、無暇深思的、想要放肆一下的人嗎?
英國作家華波爾說:“世界對于一個理性的人是一出喜劇。喜劇從來就是和愛思考的人性聯系在一起的。”
無論怎樣的戲劇流派與戲劇觀念的實踐,最終都要符合舞臺與觀眾的需要。在賴聲川導演為我們重新解讀和演繹的舞臺上,生活本質的邏輯與人物的自主走向越發清晰,剝離掉時代局限的人與世界的關系越發清晰,人性更為豐富,人越來越像人,而不是像他們背負的角色。
因為,觀眾在其中看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