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女子圖鑒》和《上海女子圖鑒》,正好呈現出都市題材劇在現實與反現實兩方面并存的敘事特征:它們介入現實公共議題,卻是致力于建構在大都市向上攀升的中產階層想象性的成功學話語;在對我們時代的“生活感”和情感現實的揭示上,雖能達致某些片刻的共鳴,仍存在不同程度的“失真”,現實主義法則演化為遮蔽現實的焦慮展示。
近兩年來,《北上廣不相信眼淚》《歡樂頌》《我的前半生》《獵場》《海上嫁女記》《金牌投資人》《北京女子圖鑒》《上海女子圖鑒》等一批以都市婚戀、職場、家庭生活為背景的現實題材電視劇熱鬧登場,逐漸收復著此前被穿越劇、玄幻劇、宮斗劇等奪去的國產劇市場的大片失地,并引起了較大的受眾反響,乃至在當下中國電視劇創作界出現了“現實主義回歸”議題的討論。當然,現實題材劇創作并不能等同于現實主義創作。時下兩部熱播的現象劇《北京女子圖鑒》和《上海女子圖鑒》,正好呈現出都市題材劇在現實與反現實兩方面并存的敘事特征:它們介入現實公共議題,卻是致力于建構在大都市向上攀升的中產階層想象性的成功學話語;在對我們時代的“生活感”和情感現實的揭示上,雖能達致某些片刻的共鳴,仍存在不同程度的“失真”,現實主義法則演化為遮蔽現實的焦慮展示。
北京、上海兩部“女子圖鑒”翻拍自2016年日本網絡劇《東京女子圖鑒》,分別于2018年4月10日、5月8日在優酷開播,均為20集短劇,以迅速推進的故事節奏勾繪出不甘心在小城過庸碌日子的北漂女孩陳可和滬漂女孩羅海燕,歷經十余年在當今中國最引人矚目的兩大都市躋身、闖蕩的升級進階圖景。“充滿可能性的城市+奮斗的女性”這一類女性成長勵志劇,早在1991年的《外來妹》就為嶺南派電視劇積攢了一個里程碑。時代變遷,進入21世紀以來,中國城市化進程加速,產業從勞動密集型向資本與技術密集型轉型發展。北京、上海的常住人口均已超過2000萬,成為引領全國的超級城市,改變命運的機會以及城市自身的魅力不斷吸引著來自全國各地受教育程度更高的年輕人,車間底層女工變身為辦公室白領麗人,在新世紀以來的都市題材電視劇里,城市與女性都有了質的升級。正如在《北京女子圖鑒》《上海女子圖鑒》中,不管是寫下“感謝曾經的自己,感謝北京”的陳可,還是用行動證明了“留在上海是我最正確的選擇”的羅海燕,北京和上海已然成為中國青年心目中閃閃發光的“逐夢之都”。
與近年來國產熒屏流行的打著“女性當自強”旗號實則瑪麗蘇模式的“大女主”劇相比,《北京女子圖鑒》和《上海女子圖鑒》的女主在都市升級打怪之路上雖然也交織著與眾多男性的情愛糾葛,但這些男性不再被作為白日夢機制中的女主石榴裙下之臣而設置,他們的自私與無力,與有缺陷的女主一起,難得地觸及了當下中國社會的部分現實和多元的價值取向,不同類型的兩性關系也較真誠地展示出了現代城市女性在婚戀、職場與日常生活的困境、掙扎和取舍。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兩劇雖是翻拍之作,但在敘事手法上都有創新的閃光處。如《北圖》每一集尾的番外小劇場,自帶與網絡劇樣式匹配的網感,符合時下年輕受眾的觀劇習慣,或有人設的反轉(如初戀男友劈腿的假象、女上司柳靜的真面目)、或補充劇情(如在陳可分手之后再揭示:張超買了LV卻被扣在海關、于揚喜歡的聰明懂事到底意味著什么),或討論人性與現實(如房產證要不要加上對方名字、能不能利用性別優勢走捷徑)等等,在劇情流暢的條件下,補充主視角之外的情節,帶給觀眾對現實問題的思考。而《上圖》在劇情的關鍵點上,如羅海燕得知被贈送的名牌包是A貨、大學男友提出一起離開上海回小城、辛苦做出的ppt被同事搶功演示,以及被上海男友給出分手費、知曉香港男友有老婆孩子的時刻等,采用了“AB劇”的處理方式,先給出女主腦補的快意恩仇型小劇場,再展示真實的人生選擇,既符合人物的性格設定,又以更具戲劇沖突的方式顯示了女性在現實困境中的內心掙扎,而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理活動,與《北圖》中陳可深夜獨自搬家、打點滴難上廁所的窘迫時刻一樣,構筑起了女主艱難成長之路,也能引發無數城市漂泊青年的情感共鳴。
此外,與許多都市現實題材劇僅對城市摩天大樓、高架立交浮光掠影式的插入相比,《北圖》《上圖》無疑是有進步的。兩劇都竭力通過填塞試圖勾起都市觀眾情感共鳴和生活經驗的場景與細節,塑造有區別度的城市氣質和居于其間的“生活感”,如北漂的地下室、飯局文化、工體夜場、吃自助餐的攻略、酒吧英語角、訂做西服、上海小囡、頭頂的梧桐樹等。在這點上,《上圖》比《北圖》又處理得更加細致和具代入感,呈現出了上海文化本土與全球交織融合的海派特質,這一方面源于上海都市現代性本身的歷史積累,另外也和制作團隊的在地性與國際化有關,如導演、編劇、攝影指導都來自上海,并有部分日本制作團隊的加盟。
然而,正如邁克·布朗在《文化地理學》中寫道:“城市不僅僅是故事發生的場地,它同樣表達了對社會和生活的認識。” 如果說原作《東圖》中齊藤綾歷時20年不斷更換居住區的東京進階史,即使以觸到自身階層的天花板告終也并不服輸,不僅真實展現了東京內部多元又區隔的社會群體真相,更以審視的視角探討了日本階層固化的冷酷現實及女主內心永不滿足的欲望,于是在現實主義的層面上,充滿欲望的東京本身與有欲望的齊藤綾共同構成了故事的主角;相形之下,《北圖》《上圖》則錯失了絕佳的現實空間隱喻,劇中女主在城市地圖的遷徙顯得無意義得多,而被作為更“有意義”突出的是,并無家庭背景的陳可和羅海燕通過奮斗在北京、上海擁有了自己的房子,搭上了近十年來中國一線城市房地產業發展的高速列車。與中國當下其他都市現實題材劇一樣,“房子”,尤其是在大都市“有房”,被泛化為個人邁向財富與幸福之門的資格與能力的符號神話,服務于城市中產階層想象性的成功學話語。這套成功學話語的背后,實則是我們時代的現實敘述所共享著的功利主義和發展主義的邏輯,大型資本的狂熱升值,打造整個社會意識對資本魅力的順從和憧憬,即便兩劇通過一些驚艷的光影藝術和鏡頭美學制造出城市欲望的幻影,但城市真實的生命力卻在這個符號化過程中顯得更蒼白。陳可和羅海燕依靠自己的能力,成長為了她們自己曾經艷羨過的成功女性,并作為女性的楷模展示在大眾媒體上(如兩部劇都安排了她們被雜志采訪)以供更多年輕的奮斗者膜拜。但是,在大量觀眾那里引發質疑和爭議的,恰恰是陳可和羅海燕在劇中表現平平的“能力”,何以能在五六年之內迅速升職加薪買房?對照當下中國無數懷揣夢想的普通人在日益資本化、金融化的城市遭受生存壓力與精神困境、乃至逃離北上廣的現實,這種講述少數人的成功學話語與其遭受的不信服之間的分裂,恰好折射出了中國人在自我實現過程中焦慮迷茫的情感與價值困惑,看起來是真實書寫城市漂泊者困境的現實筆調,卻演化為以物欲的展示與滿足來遮蔽現實的焦慮。
特別有意味的是,兩劇中的女主角從事的行業都是廣告傳媒業,她們與她們宣傳代理的品牌都成為了日新月異中國城市的消費景觀,兩劇還特意以品牌代理的爭奪戰埋下了人物之間的關聯性。正如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理論中闡述的,當代生產關系為主要結構的社會逐步轉型為以消費關系為主要結構的景觀社會,商品所形成的意象、符號、景觀成為統治一切社會生活的主要力量,進而形成了一種“物化”的世界觀。 這就不難理解,同樣是表現女主追求更好生活的欲望,《北圖》《上圖》都選擇了將其投射到具象的物質上。譬如被許多網友詬病的“奢侈包”,共同成為陳可與羅海燕下決心在大都市闖出一片天地的正面激勵/負面刺激之物,與《東圖》中那起球的內褲相比來得更加直接粗暴,后者巧妙地顯影出齊藤綾由內而發地向往城市生活在物質與精神上的體面、優雅、精致的欲望,這種欲望的細膩能讓人感同身受而顯得真實,而“奢侈包”則將女主的成功欲望僅簡化為一堆閃閃發光的物質欲望,使得她們的自我認同只能經由商業資本文明不斷詢喚而得出。
《北圖》《上圖》整體上用較現實的筆調構造了我們對未來和生活的欲望,在這個“夢想是一定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的時代,城市與女性都展示了勃勃生機,這可能是正在進步中的民族活力。在城市謀得一個立足之地,是大遷徙時代的中國無數年輕人的奮斗動力,當然是非常正當、合理的需求,都市題材劇的勃興正是當代人強烈情感現實的外化,如何運用透明有效的現實主義敘事,恰當認識人的欲望并給出價值擔當乃至批判反思,是當下都市題材劇的現實敘述需要正視的問題。《北圖》《上圖》在現實與反現實之間呈現的分裂,映射出了消費主義時代中國人的情感與價值困境,能否跳脫出這一困境并進行批判性的意義賦予,才是都市題材劇走向現實主義的可能之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