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
11月19日中午,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發訃告:武俠小說作家蕭逸先生于2018年11月19日早上8點45分,因肺癌晚期,醫治無效,在美國辭世,享年83歲。
蕭逸走得很平靜。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妻子劉美清,兒子蕭培宇、蕭培寰、蕭培倫,還有孫兒孫女都在病房里陪伴他。
20日,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向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發出唁電,“代表中國作家協會并以我個人名義,對蕭逸先生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并向蕭逸先生的家人致以深切慰問。”
蕭逸是美國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創會會長,終生以寫作為生。他最有名的代表作品是《甘十九妹》、《飲馬流花河》、《無憂公主》、《馬鳴風蕭蕭》、《長劍相思》。
蕭逸,1935年6月4日出生于北京,原名蕭敬人,祖籍山東菏澤,蕭逸是筆名。蕭家在老家是個大戶,蕭逸排行老二,和后一輩的演員蕭薔,加上父親蕭之楚,算得上是家族百年來的明星代言人。
兩年前,蕭逸曾在北京,將自己的著作、書信等手稿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更早的時候,因為他的武俠文集在大陸的出版,曾經在北京接受了我的專訪。
寫了一輩子武俠小說,蕭逸很不滿足自己的二線作家的地位。他看不上金庸,覺得沒有中國傳統的文學意境的塑造,只專注于故事和情節,滿足讀者的快感,屬于商業寫作。但對他總提的好友古龍,很婉轉說他作品不夠完整有漏洞,故事走向不符合邏輯,很意外他們在大陸的走紅和受追捧。
以下內容,為蕭逸口述,根據采訪內容整理。
在臺北建國中學畢業后,按照父親蕭之楚(民國時期抗日名將)的規劃,蕭逸進入海軍軍官學校讀書。在這期間,因為喜歡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的武俠小說,蕭逸自己也開始動筆。很幸運,他的第一本武俠小說《鐵雁霜翎》被出版社看中,出版后趕上了臺灣的武俠小說閱讀熱潮。
父親給我們一個很好的家庭傳統,我們兄弟姐妹沒有染上官家子弟的不良習氣。(家風家教)影響了我,也讓我成為一個作家。
父親的一個衛士梁燕全,會講山東快書,后來年紀大了,留在家里做傭人。從小我們就聽他講英雄豪杰的故事。他學過說書,有全套家伙,布包一打開,什么驚堂木、快板啊,一應俱全。
俠客故事的熏陶,與個人性情使然,我一貫同情弱小。我會領窮孩子到廚房,把饅頭什么的分給他們。暑假,給那個窮孩子買冰棍。直到現在,我還會吆喝,捉蛐蛐兒,記得太陽底下、磚瓦堆上,看那些腐朽的草木。
父親認為中國需要科學建國,希望我們當軍人;為了讓他高興,我就報了海軍軍官學校。其實我考大學的時候,第一志愿是臺大,海軍是最后的志愿,結果軍隊優先錄取,我沒能去臺大——否則,就可能和白先勇做大學同學了。
海軍軍官學校可以拿雙學位,還授理工學士,退役后自由得很,隨便到哪就業都行。沒想到我完全不適合,一上艦船,風浪大,暈船,吐得膽水都出來。那樣的苦,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我是在進入海軍軍官學校讀書期間開始寫作的。那時候想賺點稿費,小說、短篇散文投到報刊上,拿過小錢,看幾場電影就沒了。后來聽說一本武俠小說可以賣三四百塊錢,心里躍躍欲試,就動筆寫起來了。不過,我當一個作家,寫武俠小說,我父親出乎意料,很不喜歡。
那時候一個公務人員才四百塊一個月,我心里想,能夠掙到人家一個月的薪水呢!因為看過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的作品,我覺得自己(也是有底氣的),能夠寫寫。
父親去世前后,是最窮困、最黑暗的一段日子,老天有眼,讓我在那個時候寫武俠小說,接過棒來賺生活費,撫養弟妹們完成學業。彼時呢,我的稿費,幾乎一大半都用來養家了。為人子,略盡孝道也是應該的。這個擔子在我身上擔了7年,一直到結婚的時候才放下。
反正很幸運,我第一本武俠小說《鐵雁霜翎》被出版社看中,出版后趕上了臺灣武俠小說閱讀熱潮,賣得不錯。我那個速度,幾天一本就出來了。等我寫到八九本的時候,才出到四五本,已經市場風行了。等都寫完的時候,《鐵雁霜翎》算是非常暢銷了。我從三百多一本稿費跳到一千五六,到一千五六的時候已先交了十幾本——如果我慢慢等到(稿費上漲),那后面錢就可以多拿了,所以這個吃了虧。
邵氏買下小說的版權,拍成電影。《鐵雁霜翎》之后,第二部小說《七禽掌》也銷量不錯,除了出書,報紙連載,電臺播出,電影版權也賣了。名氣大了,出版商的稿約不斷,稿費水漲船高,我一門心思在寫小說上,無暇顧及學業。因經常逃課寫小說,成績不理想,老師的臉色不會好看。后來我干脆退學,專心武俠。
說起來,我和剛出道的古龍,趕上了好時代。讀者對老一輩的(套路)看膩了,年輕的小說家很多在講故事的手法上不夠新鮮,就喜歡看我們的小說。我和古龍、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一本書能拿到2000元新臺幣以上稿費,算是當時最高的。
蕭逸認為,自己的優勢在于“寫作速度快”。妙的是,他一寫小說,就變得很癡很傻,亦真亦幻。“其實男主角就是我,他在扮演不同的生活,我的無數個分身,無數個白日夢,跟不同女主角談戀愛,不同的朝代里闖蕩江湖。”
我有一個優勢:寫作速度快。和古龍比過一次,兩個人在一套房子里,寫了一天,我寫了兩萬四千字,等于寫完一本書。古龍寫了一萬多字。但他為了多拿稿費,經常是幾個字一行,大量留白,所以一萬六千字,也可以出一本書。
沂南縣礁溪鎮有溫泉,是古龍帶我去的,我們一人包一個院子,當時我就是在溫泉水里面,坐石頭邊上,拿一個棋盤,然后又坐到窗臺上寫。我記得,早上六點鐘寫,到晚上六點,一天寫了兩萬四千字,一天寫一本,破了紀錄。
從經濟上來說,六七十年代,可謂我們的黃金時代:一本書最高稿費2800,沒有低于2000過。按照我的高產量,報紙、電臺、出書、電影版稅,綜合起來,每個月的收入起碼是普通公務員的幾十倍。我和古龍在不同的銀行開了戶,用來收臺灣和香港、東南亞報紙的稿費,還有各家出版社的版稅。有一段時間,是先收錢再創作小說,舒服。
受父親的影響,我保留了軍人習慣,早睡早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決不熬夜。我必須養活一家人,老婆管得也緊,所以一日三餐定時定量。和梁羽生一樣,我們都是敬業顧家的男人,愛一個人,就結婚成家了;有了三個孩子,就當好父親。白天孩子上學,我在家里寫作;晚上孩子放學回家,就陪伴妻兒,雙休日全部交給家人。
臺灣的真善美出版社,基本上靠我維持生計。我寫武俠小說后10年,開始做編劇。原因是有一段時間武俠小說市場低迷,加上國民黨政府擔心這樣的小說類型多了,老百姓受“俠以武犯禁”感染,危及統治,故出臺政策,控制報紙、電臺發表武俠小說。
寫劇本的稿費比小說要高,賺錢多,我編劇當了三年。后來,武俠小說又迎來了一個高潮,便重新開始寫武俠小說,第一個是《馬鳴風蕭蕭》,剛開始都不會寫了,因為劇本跟小說不一樣嘛。但很快,我恢復了寫作水準,而且反響很好。
《甘十九妹》是在《南洋時報》上寫的,那時報社專人排我的字。猶記約稿最多的時候,我同時寫幾部不同的小說,那個時候,大腦的想象力,精神的飽滿度,都處于最佳狀態,寫作就是爆發。產量最高之時,有17個報紙連載我的小說。
我一寫小說,就變得很癡很傻,家里的書房就我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那么多故事,都是想象出來的,故事類型不同,主人公的命運也不同,但我知道,其實男主角就是我,他在扮演不同的生活,我的無數個分身,無數個白日夢,跟不同女主角談戀愛,不同的朝代里闖蕩江湖。經常,我一寫得動情,就眼淚汪汪,還有汗水,混在一起,把稿紙都打濕了。
1977年,我來到美國。之前兄弟姐妹都去了美國,臺灣只剩我一人。每到逢年過節,他們都勸我去美國;我辦理了杰出人才移民,從臺灣搬到美國,落腳洛杉磯。到了美國以后,原來的合作關系都斷絕了,被迫中斷寫作,靠在報紙上介紹美國現況及積蓄維持生計。為了排解孤獨,我團結喜好文學的華人朋友,吸收旅美作家,創辦了洛杉磯華文作家協會。
正當我想轉行時,又出現了新的武俠小說高潮,臺灣的報紙請我再出手,我就寫了《飲馬流花河》,連載七八年,后來香港那些報紙也主動找上來連載,不料借此打開大陸市場,重新找到了謀生之路,這一切,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真善美出版社請蕭逸、古龍合編一本書,兩人一見面發現,同行+校友,可以做朋友。關系最好的時候,大家一起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不過,古龍的放縱,也實在讓人“受不了”。
我跟古龍是成功中學的初中校友,同年級而不同班,在學校的時候沒有太多交往。
有時候在操場上,碰到總會聊聊天,一幫小孩子,聽他瞎吹。他本名熊耀華,又矮又胖。原是江西人,家里在臺灣的日子不好過。爸爸過去好像在大陸鐵路局工作,到了臺灣后,沒有固定的工作,有點文才,到處幫工,后在臺北市政府市長競選的時候掛了個顧問的名字。古龍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拋棄了老婆孩子,娶了別的女人。初中讀了兩年多,古龍就離家出走了,小小年紀在外流浪,自己討生活,自己管自己。
我們(正式)有交往、做朋友,是都寫武俠小說了。真善美出版社請我倆合編一本書,請我倆吃飯,一見面才發現,同行,還是校友呢,有10年沒見了。那個時候,古龍身上的戾氣還沒有后來那么嚴重,所以還能交往。我覺得他蠻豪爽,可以在一起玩。只是他生活全無規律,什么時候睡什么時候吃一概隨性。有錢就不寫作,先去花天酒地享受,錢花完了再寫小說。
關系最好的時候,都是二十多歲,當時他還沒有太離譜,起碼少年風流,大家在一起,激揚文字,指點江山。再加上我們兩個又那樣紅,(走的)道路相似,收入這么高,社會上哪里都給捧著的。
去那些歌廳,一坐,周圍都是走紅的歌女、歌星,有一年的時間,(我們)迷迷糊糊的。連黑幫混江湖的大哥,都跟古龍一塊打架喝酒。他從來不假設自己活長久,他所謂的享受,在我們看來就是:身邊一堆女人,面前一堆酒。而且總是提前預支,排場也要,喝酒抽煙都是最貴最好的,并且持續為許多女人花錢,最后欠賬欠到一塌糊涂。
如果你是男人,要想占古龍的便宜,他還倒過來占你便宜呢!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出版社交稿,剛剛領了稿費,他問我身上有多少錢,還說這樣好了,今天把我們身上的錢加在一起花光了再回去——他看到我剛剛交完稿子,多了兩千多塊。我以為他也交稿領了稿費,結果我兩千多拿出來以后,他拿出來兩三百塊,蓋在一起。我當時心里想,這一天看你怎么花這個錢。沒想到他拿著錢,吃完飯到舞廳里叫了七八個舞女作陪喝酒。我就問他,我們兩個人,跳舞請兩個就好,何必這么多人?他答,人多陪酒,爭風吃醋才好玩。
五個最紅的、寫武俠小說的人,其他三個跟古龍一般性情,是以打得火熱。幾次(接觸)下來,我覺得沒辦法了,這絕對不是益友。我的習慣是白天工作,晚上絕對不寫字;白天跟著(他們)混,晚上再出去吃飯喝酒,舞廳熬通宵,受不了。
古龍這家伙聰明,可“不務正道”。后來嘴里沒實話,騙同事,騙書店,騙女人。比如,他能夠先送一個舞女,比如一個鉆戒,然后沒錢了,半夜里把戒指偷出來,賣給當鋪換酒喝。舞女發現首飾沒有了,大鬧……諸如此類女人哭天抹淚的事數不清。他啊,賺再多錢,不如花錢速度快,老得靠親朋好友幫還賬。
古龍口頭禪是,生命不在乎長短,只在乎內容,能夠過一天,(就多一天)舒服。可是他所謂的舒服,在我看來無非身邊一大群女人,眼前一大堆酒,這是拿錢來糟蹋自己,買一時快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