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勝連
2018年的國慶長假閑適清淡,連灣金風送爽,山林滿目秋色。好友翼廬海鵬先生率眾學子七赴敦煌,莫高窟、榆林窟、瓜州、玉門關,五個日夜里,他們一直在時光中奔行穿越,沐浴著鳴沙山透射的故國佛光,呼吸著月牙泉蒸騰的無上清涼。國慶節當天,在莫高窟第四十五洞近旁,翼廬一行遇上“永遠的敦煌少女”常沙娜先生,年近米壽的常先生依然步履穩健,優雅溫婉,有如剛從千年壁畫上走下的活菩薩。翼廬先生會心一笑說:“在敦煌,竟然遇到常先生,這是幸運。”隨行的海東兄從常先生的一句話中,聽出了悲涼落寞之感,她說:“你認識我啊,都知道我是常書鴻的女兒,……。”
在我看來,如果說常書鴻是那一座守護寶藏的鳴沙山,那么常沙娜就是那一灣映襯天地的月牙泉。其實常沙娜先生不僅是“敦煌守護神”著名畫家常書鴻的女兒,還是民國才女林徽因的學生,更是一位成就卓著的畫家、藝術設計家,她曾執教清華大學,并鞍掌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多年,桃李滿天下。常沙娜祖籍杭州,1931年生于法國里昂,1945至1948年在敦煌隨父親常書鴻臨摹敦煌歷代壁畫,學習傳統文化藝術及繪畫,當年舉辦敦煌壁畫臨摹作品父女聯展,傾動畫壇。后來遠赴美國學習繪畫,歸國后一直從事美術教育和藝術創作,但她一生的事業命運與敦煌維系在一起,常先生對敦煌歷代服飾、藻井圖、壁畫研究頗有建樹,她的畫作洋溢著永恒的造型之美,散發著迷人的敦煌遺韻。
那天,看過海東兄從敦煌發出的微信帖子,心中一陣酸楚。過去年少輕狂,不識人間愁滋味,如今步入中年,月上西樓,回望來路,心生百味。常先生耄耋之年尚能往來敦煌,自在地行走于莫高窟的佛山之中令人艷羨,真個好修為。我不禁懷想起慈愛的雙親,如果二老還在世上,也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我情愿陪他們觀山看海,恣意膝下承歡。然而,慈祥的父親在年近花甲之際,遽因一場突發急病,溘然長逝,那時我還未步入而立之年。在以后的二十年里,賢淑的母親變得剛強起來,成為家庭航船的掌舵人。后來在古稀之年,她變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患上了輕微的老年癡呆癥(AD)。但老人家一直都認得出養育成人的三個孩子,雖然有時她口中喚不出兒女的名字,但會拉著手不放,眼中溢出無盡的母愛和眷念。“殫竭心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辛卯年五月,母親在病榻上安然辭世,給知命之年的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和永失怙恃之痛。那時,天氣未熱,槐花正開。
七年后的五月,戊戌年“母親節”過后的一個周末,天氣乍暖,楊柳輕揚。我和焦兄、家樂兄等數位藏友一起訪文物店。店內剛辦過“五一”展銷,喧囂過后顯出一絲冷清。朋友們相見寒喧問禮,不由嘆息起市場的低迷,藏品的枯竭。店中大多數貨品,藏友們已了如指掌。店堂上新進的數只晚清、民國青花、粉彩大嫁妝瓶排列齊整,如同出閣待嫁的新人,裝點著喜慶瑞意,然而這些尋常可見的普貨,在收藏江湖中如同過眼的云煙,根本無法激起藏友們入手的興致。但在談笑之間,獨具慧眼的焦兄卻發現了新大陸。他站在一只造型清秀的粉彩觀音瓶前,興奮地對我說:“這只大瓶真好!老兄一定喜歡。”我正在不遠處袖手而立,聞話上前,端詳起這只非同尋常的觀音瓶。突然一道雷電從心中閃過,我毫不遲疑鄭重地將觀音瓶買了下來。藏友們一時愕然,而我心中波瀾翻涌,久久不能平復。我感謝上蒼賜予機緣,有幸遇見這樣一件寄托孝道的信物。
這是一只典型的民國粉彩仙鶴長頸觀音瓶,高44.5厘米,按傳統瓷器說法,應該有“二百件”大小,亭亭玉立,風姿綽約,頎長的瓶頸上凸起一道標志性的環紋,瓶底疊起中規中矩的二層底臺,所以從瓶形上來看,這是一只具有鮮明民國初年風格的標準器。而從瓷繪上來看,藍灰底色,白色開光,工業化彩料,具有工業化生產特征。紅楓高樹,菊黃霜滿天,蒹葭蒼蒼,五六只丹頂鶴在水澤中優雅地棲息,靈動寫實,顯示出與中國傳統繪畫風格迥然不同的東洋畫風。在眾多花花綠綠的民國粉彩瓶中,這只觀音大瓶顯得清新亮麗,別開生面,頗有一種標新立異的感覺。近代民國粉彩瓶大多以中國傳統的古代人物、山水、博古、花鳥為題材,濃墨重彩,喜慶俗麗,民國初年還時興過在瓷器上繪畫新式的小腳新裝淑女,堪稱摩登,曾時髦一時。但總體上當時的瓷繪仍以傳統技法為宗,西洋繪畫技法初漸,尚未普及。而這只仙鶴觀音瓶似乎走得更遠,無論其用色、用筆、布局等元素構成,還是題材、主題等畫風立意,都顯得特立獨行,卓而不群,整器充滿著濃重的東洋色彩。在我看來,這就像在一只中國傳統酒瓶上貼了一張新奇的東洋酒標。或為探索,或圖嘗試,不計東西,不問西東。
然而當我轉過瓶身,觀音瓶卻呈現出地道的中國文化面目,瓶頸上紅彩“吉祥”金文十分討喜,而瓶身的墨書文字令我觸目驚心,黯然神傷。瓶身上大字墨書兩句主題詩文:“東園白鶴到北窗,富貴榮華在高堂。”再看落款小字:“中華民國七年五月十六日,彩鸞,豫盛公司書于津門”而“五月十六日”就是我心中的那道雷電,那正是我親愛的母親往生的忌日。記得那年母親病篤時,我用心搜求了一塊漢代“長”字殘瓦,企盼老人家平安長生,然而就在五月十六日那個槐花飄零的午后,在經歷股骨骨折而臥床數月后,善良樸實的老母親駕鶴西去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母親常說:“咱要老實辦事,做個厚道人。”母親的養育之恩難以回報,老人家的忠告教誨兒子將終生銘記。如今睹物思人,倍感心痛,這只仙鶴觀音瓶就是紀念母親大人最好的長物。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怡余情。”東晉陶淵明賦詩《停云》懷想親友,贊美東園春光怡情。唐朝詩仙李白《古風》吟詠:“桃花開東園,含笑夸白日。”在歷代文人雅士的筆端,東園一如既往地代表著綠草如茵,群芳爭艷的園圃之地,引喻象征著理想的家園。而古人筆下的白鶴便為仙鶴,即現實中的丹頂鶴,它是鳥類中最高貴的瑞鳥,是中國文化中富貴吉祥長壽的象征。仙鶴獨立,翹首遠望,亮翅高飛,高雅優美,鶴舞吉祥。唐朝詩人劉禹錫有一首《詠鶴》傳遍天下:“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愛池能久立,看月未成棲。一院春草長,三山歸路迷。主人朝謁早,貪養汝南雞。”遙想三五只優雅的丹頂鶴在春風宜人的園圃中優哉游哉,北窗之下學子正“漫讀毗耶數卷書”,“東園白鶴到北窗”,此景如詩入畫,盡現著家和人旺的天倫之樂。
高堂本意是指房屋的正室廳堂,后來引申為對父母的敬稱。父母高居明堂之上,長幼有序,家庭和睦,我們敬奉父母,這是世代相傳的家國美德。古人以家富、位貴而榮顯者為富貴榮華,豈知一家之中最寶貴財富乃是高堂之上的父母。唐代白居易曾興嘆:“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我們都記得有一句古訓:“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富貴榮華在高堂”,這只民國觀音瓶的背書接達地氣,寓意深遠,充滿著人世間的至理。
晚清民國瓷器大多以農歷干支紀年落款,而這只觀音瓶則直署“民國七年”確屬罕見。民國七年,即公元1918年,今年正好百年。民國初年時代巨變,瓷器生產開始由傳統的手工制作轉變為現代機械化生產,瓷器工業由制瓷作坊向瓷業公司轉型,天津的豫盛公司是當時享譽全國的四大民族瓷業公司之一,在北方具有相當大的影響。我們現在收藏市場上還可見到民國早期豫盛公司出品的多種日用瓷器,這種觀音瓶是其中的經典。豫盛公司民國早期瓷器大多為機械煉泥、制坯、成型,采用化學彩料,彩繪為主,包括人物、花卉、山水、鳥獸、博古等圖案,一面為粉彩繪畫,一面為詩詞文字,畫風和圖案盡管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但并未脫離清朝的繪畫特點。今天我們已無法考證當年豫盛公司生產經營的具體實況,但據淺絳彩研究學者、河北藏家陳樹群先生說,當年豫盛公司是在天津大沽一帶生產,很可能是景德鎮制胎初燒,在天津繪畫復燒。據傳聞,當時豫盛公司還聘請了日本制瓷專家指導生產,這只仙鶴觀音瓶極富東洋色彩的真實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彩鸞餐顥氣,威鳳入卿云。長養三清境,追隨五帝君。”
這只觀音瓶上的“彩鸞”是作者名號?還是瓷畫題名?這些并不重要,它們都寓意著鳳凰于飛,天下太平的吉兆。前幾天,“長物居”的小葛先生與我聊起民國觀音瓶,他竟點到了這只仙鶴觀音瓶,說是民國初期瓷器中的奇異佳品。在文物店里早看上了,本是一見傾心,可思忖口沿有個小磕,一時猶豫,至今空留遺憾。我笑著回應:真佩服葛兄的好眼力,人生最難得有個好念想。我相信:仁愛之心,必會彌補人世間的不完美。如今,每當我觀賞這只仙鶴觀音瓶,都會思念娘親,眼前便浮現出母親那如清泉一樣慈愛恩深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