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從部隊轉業,被分配到大連市文化局。當時正逢大批干部、知青從干校、農村返城,工作崗位十分緊張。我在家等了八個月,卻沒有盼到給我安排具體工作。
我曾在八一電影制片廠學過一段時間攝影,于是動起了自己靠技術掙錢的心思。當我和父母說要“干個體”時,他們極力反對。好在妹妹支持我,還悄悄把她做臨時工掙的400元錢給了我。
我用這400元錢買了一臺“海鷗”120相機、一臺洗印機、一臺放大機,并將攤亭設在大連動物園門口,起名“照照看”,意思就是歡迎人們來試照,不滿意可以重拍。1980年年底最寒冷的一天,“照照看”開業了。我當時照一張彩照收兩塊錢,能賺一塊錢;一張黑白照片收一塊錢,能掙七毛。第一天,我賺了三塊錢。晚上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那些部隊轉業的戰友,一個月工資也不過50塊,我如果每天賺三塊,一個月下來就是90塊,可比他們賺得多多了。
當時,社會上還是不太瞧得起個體戶。一些執法部門也視個體戶為洪水猛獸,營業執照說沒收就沒收。1983年年初,我的營業執照被沒收了,“照照看”不得不關張。
1983年8月30日,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晚上。當時,電視里播出了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在會見全國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先進代表時的講話:“現在社會上還有一些陳腐觀念,妨礙著我們前進。在社會輿論中,有些是非標準還不很明確。例如,誰光彩,誰不光彩,怎樣區分光彩和不光彩,就不很清楚。到處碰到這樣情況,到全民所有制光彩,到集體所有制不大光彩,搞個體的就很不光彩,找對象都困難……究竟誰光彩呢?必須有個明確的標準。凡是辛勤勞動,為國家為人民做了貢獻的勞動者,都是光彩的……請同志們回去傳個話,說中央的同志講了,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的廣大勞動者不向國家伸手,為國家的富強,為人民生活方便作出了貢獻。黨中央對他們表示敬意,表示慰問。”
胡耀邦同志的講話讓我一下子感覺“干個體”的也有了做人的尊嚴。第二天,那幫從事個體經營的哥們兒買賣也不做了,不約而同地舉著當天的《大連日報》,頭版登的就是耀邦同志關于“光彩與不光彩”的講話。大家讓我來念,我一邊念,大家一邊激動地放聲大哭,這話真是說到我們個體戶的心坎里去了。
在講話的鼓舞下,我在中山路租了個小門臉,1984年1月1日又開張干了起來。
2月,香港一位姓廖的商人到大連考察時,聽說一個叫姜維的個體戶很能干,提出想見見。于是,在大連市領導款待廖先生的宴會上,我見到了他。廖先生對我說:“香港人特別佩服祖國內地的個體戶,有出息!聽說你是搞照相的,這樣好不好,我有先進的彩色洗印設備,不賺你的錢,成本價,19.8萬給你一臺。”我聽后出了一腦門子汗,心說:“天哪,19.8萬,我不吃不喝也沒有這么多錢呀。”
話雖如此,可回家后我心里一直琢磨這事。國營的可以搞合資,個體戶能不能搞呢?廖先生出設備,我們出場地、人力,這樣合資不是很好嗎?第二天,當我把想法告訴廖先生時,他很高興。可是,當我興致勃勃地去咨詢合資手續時,有關部門的答復卻好像潑了我一身冷水:《中外合資法》規定,個人不得與外商合資,因為個體戶沒有法人資格,不能簽字。
我不死心,又到北京去找各大部委咨詢。我住在一位叔叔家,每天都去跑有關部門,就自己合資的事查資料、咨詢,但越跑越感覺希望渺茫。
在北京徒勞奔波了三個月,眼見前方無路,忽然峰回路轉。
一天,我正在這位叔叔家待著,來了一個人,把我帶到臺基廠一個大院。走進一棟樓,來到一個書房,只見一位白發老人端坐在那里,他正是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王任重。王老說:“我聽人說起過你,我今天有一下午的時間聽你講故事。”我聽后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整整用四個小時講了自己“干個體”的經過。當聽我講到被人攆、被人瞧不起、攤位執照被人沒收時,王任重拍案而起,說:“這些同志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們的個體戶?我們這些人參加革命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嗎?他們為什么不能理解!你們能夠扔掉鐵飯碗,自食其力替國家分憂,為什么還要限制你們呢!”
接著他又問我:“如果你想做的事被批準了,你就不是成為萬元戶的問題,而是可能會成為百萬元戶、千萬元戶。當你有錢的時候,想干點什么?你當過兵,我也是一個老兵,我想聽實話。”聽到這里,我真誠地說:“王老,我看過電影《高山下的花環》。梁三喜犧牲前從兜里掏出的是一張欠條,讓人轉交給他的母親和媳婦兒,替他向戰友還賬。看到這里我難受極了,咱們國家真是太窮了。我要有了錢,一定替戰友還賬,一定不做你們革命老前輩不希望我做的事!”
聽到這里,王老問我:“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幫你。”我說:“我沒什么要求,只是想與有關部門的同志談談合資的事。”王任重聽后,當即給國家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任仲林寫了一封信:“茲介紹大連市一個很有思想的青年姜維,到你那去談一談,你無論如何都要接待,哪怕是幾分鐘,此致敬禮。王任重。”
第二天,我拿著王老的信到了國家工商局,任仲林局長與海關總署等共四位司局長一起接待了我。我問:“個體戶怎么樣才能有法人資格?如何才能與外商合資辦企業?”任局長告訴我:“那只有將個體戶變成私營企業。”我說:“那就變。”沒想到,這話一出口,任局長立即站起來,神色凝重。他拍拍我的肩膀,嚴肅地說:“小伙子,你知道嗎,我們在1957年向全世界宣布,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已經取消了私營經濟……你一句‘那就變,我哪有這個權力變。”此時,一位司長又站起來說:“姜維同志,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雇工問題。”根據當時的規定,雇工不能超過八個人,否則視為剝削。我急了,大聲說:“我不管,反正耀邦同志說我們是光彩的。我是黨養大的,我不會剝削人。”這時,任局長對我說:“小伙子,不要著急,相信黨中央吧。”
又過了些日子,記得那是1984年夏,突然有兩個人騎自行車來找我。一位是王任重的女兒王曉黎,王曉黎對我說:“這是胡德平,耀邦同志的兒子,今天他來看看你。”我一下子愣在那里,這實在出乎意料。這時,胡德平過來同我握手,說:“我聽說了你的情況,你從千里之外來到北京,找黨來解決你的問題,說明你對黨是信任的,你有什么問題可以告訴我。另外,你寫的材料可交給我帶走。”
我把材料交給他后,充滿了期待。不到一個月,我接到國務院經濟法規研究中心的通知,要我到中南海去參加會議,討論關于私營公司能不能成立的問題。當時,參加討論的有全國人大常委會、海關總署、對外經濟貿易部、國家工商局等部門的20多名代表,現場討論十分激烈。會開了多久我已經忘了,但我知道,為了我要辦公司的事,驚動了如此多的中央級部委來論證研究,一個個體戶的夙愿竟成為“國家議題”。
1984年11月9日,我終于等到了好消息,外經貿部副部長魏玉明在辦公室向我宣布:“姜維同志,經國務院特批,你要辦的私營公司通過了,可以同港商合資辦企業,你的公司想叫什么名字?”接過特批文件,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激動地說:“公司就叫光彩,因為那是耀邦同志起的。”1985年4月13日,國家工商局正式向大連市工商局授權,向我頒發全國首個私營企業執照。我的歡欣鼓舞那是不用說了,但是,這事到底是怎么成的,卻一直是我心底的謎,畢竟當年“中南海大討論”的結果是:由于歷史原因,有些政策性的問題解決不了。
直到多年后,我遇到時任深圳市委書記李灝(曾任國務院副秘書長)時,才解開了心中的疑團。他對我說:“姜維同志,你的事耀邦同志沒少費心,我們當時也有許多無法解決的問題,可耀邦同志說:讓他先試辦一下嘛。就這樣,你的公司才得到國務院的特例批準。”
現在,每年的8月30日,我都會開一個座談會,重溫“光彩講話”,緬懷老一輩的囑托。耀邦同志曾說,個體戶也是光彩的。從那時起,“光彩”二字也成為我的座右銘。當年,我得到黨的幫助,這讓我深切體會到:民營企業家能有今天是不容易的,我們不能忘本。
(胡世民薦自七一客戶端/《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