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潔的人結伴而行

朱成玉

我的大爺爺是家族里唯一的一個當過教授的有著大學問的人，單薄的衣衫罩著他單薄的身體，薄薄的一片，像立起來的山楂卷。

大爺爺命途多舛，在“文革”時吃盡了苦頭。因為翻譯過外國人的著作，造反派們污蔑他是資本家的走狗，常常批斗他。大奶奶為了護他，被造反派們砸了頭，沒過幾天就撒手人寰。

沒有人去同情和憐憫一個失去摯愛伴侶的老人，對他的各種折磨從未間斷：大冷天把家里的被子都給拿走，鍋碗瓢盆也被砸個稀爛。大爺爺就更改了作息習慣：晚上冷，就堅持在地上踱步背誦詩詞，白天陽光充足些再睡一會兒。沒有糧食，他就挖墻角的鼠洞，和老鼠搶糧食吃。大爺爺的骨頭硬得很，寧折不彎，他堅信這場浩劫遲早會結束。

那么苦的日子，卻沒改變他干凈的書生本色。每天早上，他照例要把臉洗得干干凈凈，頭發梳得有條不紊，胡子也刮得徹底。胃里也干凈，空蕩蕩的，如一座廢棄的跑馬場。

命運一塌糊涂、黯淡無光，可是他做起學問來，卻煥發著不一樣的神采，哪怕腸中轆轆、胃里荒荒。

免不了會有一些學術討論，每每發言前，他都會要來一杯開水，趁著熱的當口，一口喝下。旁人不解。他說自己心直口快，批評起人來舌頭不打彎，他這是要把舌頭燙一燙，讓它軟乎些，免得說太多傷了人的話。

有一個愛與他爭論的老學究，幾乎每場討論都要爭得面紅耳赤，但并不因此結仇。他們彼此認為，越激烈的爭辯，越是對學問的尊重。

在那個年代，做學問的人自然無法躲過挨批的命運，那老學究也不例外。批斗會上，他和大爺爺兩個人一起被逼迫著下跪，一起在太陽下烘烤，還不忘互相取笑。一個揶揄著另一個：你像一條腌魚。另一個回敬道：你是一根臘腸。我想此刻，這二位大概是餓了吧，想象的空間里都是吃食。若是下了一場雨，保不齊會被想象成從天而降的葡萄酒吧。

批斗之余，兩個人席地而坐，在地上畫圍棋盤，用石子當棋子，饒有興致地下棋。涼風吹著他們斑白而凌亂的頭發，喧囂無法擾亂其心性。他們仿若兩個世外高人在對弈。塵世中的這些苦難，在他們強大的靈魂面前，搖尾乞憐，落荒而逃。

有這樣一個為學問而爭吵不止、在苦難中相攜相幫的人搭伴兒，大爺爺行將枯萎的心里蓬勃而生一種欣欣之力，不可阻擋地向上、向上，頂開重重陰霾，獲得一隙光焰。

有一天，紅衛兵們闖進他的家，要押他去批斗會會場。他并不惶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挺了挺自己的脊梁，大步邁出去。他不相信全世界都是鬼魅，堅信會遇到與自己的靈魂相似的純潔的人在陽光下結伴而行。

王小平在一篇介紹胞弟王小波學英文的文章中，提到一位黃先生，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個大有學問的人，據說光外語就會七八種，其中包括將近失傳的西夏文、突厥文。他靠筆譯掙點錢貼補家用，本來也可過得怡然自得，不料趕上“文化大革命”。這期間，發表任何文章都要單位出具證明，擔保作者政治上可靠，黃先生沒有單位，無人擔保，從此斷了財路。禍不單行的是，黃太太此時又得了咽癌，失了工作。從此，一家三口每月只能靠微薄的勞保金生活，窘迫至極時，竟然到小溝里捉田螺充饑，像曹雪芹一樣賒粥而食。

黃先生雖然落魄，然腹有詩書，終不脫衣冠本色，突然得了小波這樣一個聰明的學生，登時快樂非常。師徒二人，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有不凡的才情，每日里談天說地，在黃桷樹下彈琴，苦中取樂，倒也十分相得。

王小平回憶說，常常看到黃先生家里的桌上放著一碗揉碎了的煙葉子，師徒二人以紙條卷煙，相對吞云吐霧，在廉價煙草的燃燒中，默默地承受這個貧乏的世界所提供的瞬間享受。

王小波遇到黃先生是幸運的，黃先生遇到王小波也是歡愉的。兩個純潔的人，在污濁的亂世中，共同走出了一段既芬芳又可愛的有趣之旅。

心有蓮花，無須標榜。純潔的人，相信也會遇到純潔的人，結伴而行。

（選自2016年第12期《博愛》，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生命與和平相愛》中的戴維這個優秀人物的成長經歷既和他良好的家庭教育息息相關，也和猶太民族的堅守和信仰密不可分。本文中所提到的大爺爺和黃先生也是堅守信仰、不忘初心的典范，無論周遭環境怎樣變化，他們都以自己的本真之心和倔強堅韌對抗黑暗，與同道中人互相勉勵，共同演繹出亂世佳話，讓后人景仰。篤力堅持，不忘初心，你的人生會別樣精彩！

讀有所思

1.文中的大爺爺和黃先生在困境中表現出了哪些共同的性格特點？

2“.他并不惶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挺了挺自己的脊梁，大步邁出去。他不相信全世界都是鬼魅，堅信會遇到與自己的靈魂相似的純潔的人在陽光下結伴而行。”說說句中加點詞語的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