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仇

李涌鋼

這半天是屬于我的時間，請不要打擾我。我要去河邊，看那些半枯半黃的野草，它們半生脆弱半生堅強，如是對生命的挑戰，或者對生命的敬畏、嫉妒、決絕。在荒廢的山澗河灘上求生存，長在河邊、沙灘上、亂石叢中。這里沒有戰爭遺留的痕跡，沒有政權爭奪的勾心斗角，沒有權力競爭產生的居心叵測；這里只是原始的留存，沒有人類的挑戰和掠奪，只是生態的自然史觀。看著這些我會得到一點慰藉，我在等待一個人回家，等待生與死的轉瞬之間，會出現霞光映照、紅似丹霞。此時，我的心情比此處此景所處的荒野殘存更加茫蕩和無望。

那一片山河還在，我看她時，她有生命的一面；你不看她時，她仍然郁郁蔥蔥，高大而且穩重，歷時時間之長，讓我匪夷所思，摸不透這個世界的優越和欠缺。對于人的個體生命而言，卻是來得那么短暫，說走就走。對面山河，白天讓我過目不忘，晚上令我遐想。就像負債一樣，纏著是一個玩世的焚火般的套路，把你所系念和牽掛的親人套住，再把你慢慢熬，像文火慢燉，不再有烈火永生。讓你走不出這個圈圈，你一定要付出你的永遠的懷念，才能抹平這面山河崎嶇不平的傷痛，一定要面對她，一定要正視她的存在，或者要用一生的生命去償還和思念。

這條河邊小道，常常有人來過、路過或者是一條奔向當代都市用來抄近路的小道。我付出了白天和黑夜在這里徜徉和脫胎換骨的譴責。常常錯過時間的追問，捫心自己的無能，一直解不開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碰到相識的朋友，他們常常停下來勸慰我，用小心翼翼的目光和口氣，不提起生死絕別的事件。他們詢問支撐生命的飲食起居有無正常，會交代一些閩南地區的中草藥方，以提高生命的免疫力。在這條有始有終的小道上，雖然彎彎曲曲，他們陪著我走下去。盡管時間短，陽光轉瞬即逝，風雨突變。只有掩護生命的港彎在這里維持著、庇護著。每次他們來了，或者去了，都會牽著我的手爬上河堤，橫過省道，走進賴于生存，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區。持續了六個月的傷痛，隱藏在心中不敢觸碰的傷痛，也深埋在大家的心中，隨著太陽的日落，常常帶著冰冷的雨滴，像刀割一般在天空下著，纏綿在相識者身上。他們的口氣是和善的，不帶勉強的，他們的行動是真誠的是不帶牽強附會。他們用時間替我分擔了許許多多本不屬于他們的憂傷和苦痛。

不相識的人，有老人家在這兒散步、聊天回憶。這些老人住在附近小區，清楚地知道每家每戶有哪幾本難念的“經”。小城真的很小，小得連火車頭尾都露在縣城的界外。小城發生的冷冬凌冽的慘痛像旋風一樣尖銳，像卷起的沙塵那樣覆蓋，很快會刮進滲透到他們的耳朵里。他們理解我在苦和難之間的秋千上蕩來蕩去，在平衡與不平衡之間選擇焦慮和平靜的等待？老人知道，這些痛苦只能靠安慰和沉默，只能靠時間來沖淡不可想象的當下，只能靠遺忘的忘卻來超脫。或者用細微的無限的觸摸來使對方感覺到溫暖。他們一般坐在荒廢的花臺上，看著我走來，微濁的眼睛里雖然帶有誰是誰非、混沌不清，但總是熱情的。他們用親身近百年所經歷的滄桑來看透世間一切心扉。他們永遠都不是陌路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愛你的，溫柔的。

樓上樓下，只要聽見家里有些動靜，我的哭聲順著門縫、窗簾和空間傳遞給外面的世界。陋室的門窗，比匝的陽臺，都是泄露天機的通道，像從懷中遞出一杯苦酒，把濃烈的陳年苦悶、苦辣傳呈給鄰居。人世間的苦難和歡樂是共通的，但苦難比歡樂在窄窄的通道里更容易迅速地上升沉浮彌漫，比硝煙更容易擴散和傳播，更容易讓人心里落荒而且影響人們落下情緒的憂慮。大家帶著我的心情，對我伸出同樣勞作的雙手，撫慰我。一杯熾熱溫情、不會冰涼的開水永遠會放在我面前，讓我滋潤咽喉。對上對下，我自悔為什么會這么軟弱、無助。但我是無意的，不帶饋贈的禮物。而你們卻不時地放一袋大米、一捆青菜在門口，或者一盤土雞蛋，整只的雞、鴨和魚。怕誤了新鮮，你們會輕輕地敲幾聲大門，讓我開門的時候看見事物在樓梯轉角處，像一個初生的襁褓，讓我永生難忘。像三、四月的樟樹花，一起綻放在我的面前。嫩中微黃，不帶濃烈色彩，不帶刻意的奉承，而只是隨著結籽之前的孕育，自由地奔放在我的左鄰右舍，房前屋后。

門前的路似乎非常的漫長，今天走完還有明天。這條還沒有修復完整的白改黑的柏油路，已經歷時三年了，像陳年往事，翻過來，又翻過去。紅壤土巴結的土塊像陳年結痂的舊痕抹不掉它的憔悴。歪倒的電線桿，本來是直沖云霄的，這會兒卻躺在大地的風骨里休息，雖無冤也無仇，看起來卻是令人宰割的份體，平添了一份軟弱和無助。每當這時候，門衛看見了我躬著腰、低著頭走出去，常常不止一次地拿起電話，小聲地告知我的丈夫，說我走出去了，趕快叫一個人陪著。這時候，往往就有人端著水杯來到我身邊，扶著我的手臂，與我同行，把我牽到路邊花園里，坐在紫荊花下。紅紫色的落花紛飛，如爽滑的小手掌扶過臉頰，一點點蘭花般的清香洇進鼻間，穿透心肺，融入我憂傷的心里，像化開的清澈的雨露，清新優雅地流散開來。杜甫詩有云：“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花落辭故枝，風回返無處”。昔日朝夕相伴的兄弟手足情深像沒有歸處的落花一樣一去不復返了。恰如今我骨肉別離，天倫難享，杳無音信一般。我想盡一切辦法再也沒辦法聽見那一聲沿襲幾千年傳統的叫聲：“媽媽”，那淳厚而沙啞的男中音再也無法返回原處的家，也不在我的耳邊回響。只留下一棵棵紫荊花在默默地守護家園。家似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伸手不可及。但其實家卻是很近很近的，近得幾乎讓我發慌。

家無處不在，你什么時候回來都是你的家。但這已經是不可能實現，家與你之間一堵巨大宇宙的“墻體”已經形成無法穿越的深邃而高遠的天空。

同事送來兩本書，叫我靜下心來看看，或者看完后心里比較清靜，書里寫的是一些對佛的感悟，對時空的臆想以及對靈魂的寄托，經過寫作者的親身經歷和多年的潛心修行，誠懇地寫出如何去除煩惱，如何以佛法的一種修煉對人的解脫來寄托對親人的懷念。她說能夠化解心中的煩惱，去掉心病，能夠化沉疴于康健。寫書的人叫寂靜法師，一本是《和尚的短信》，書中寫的是：佛在天邊，佛在心間，佛在意念的瞬間閃現，佛在慈悲的胸懷中流轉。一本是《自然的恩典》，讓世界因我而美麗。應對大面積洶涌而來的工作量，每天大量的納稅人來咨詢、處理納稅事項。面對失子的沉痛，二十多年處心積慮的培養，從小到大拉扯、諄諄善誘，已化為烏有一去不復返了。聯接親情的手臂一下子被分離，鮮血淋漓，一場龍卷風來到塵世似乎過于悲劣，它似乎來自于過于污穢的源頭在作惡，在弄虛作假。這些來龍去脈，于公于私都是讓我不能接受的。當我俯下高貴的頭顱看書的時候，我收斂了散開去的心思，收緊了飄渺的靈魂，聆聽大師的教誨與啟迪。白天堅守崗位，與同事共商國事，細心聽取納稅人的所思所想，幫他們排憂解難。這顆幾乎要失去動力的心臟終于又開始啟動如初了。當我面對大山的時候，這個大山之女終于可以穩重地面對了；我脫離了苦痛的盤根錯節，脫離了苦海，“水汲石中泉、香自春中露”。當我滴下眼淚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成熟了，我已經可以面對它的悲痛和傷懷。

河中有鵝卵石、河砂堆砌的沙灘，我們稱之為島瀨。九龍江上游逆水而上的江面時不時就會出現，有的看起來是一處荒草地、有的像一堆墳頭、有的拉開它的架勢，長長的像一條蓄勢的起跑線。不論生在何處或者以什么姿式出現，如今，它都是鳥的天下草的世界，更有甚者，其實，它真正是白鷺鷥的天下。白鷺鷥它們是江水的食客，江中的主人。它們一個個像操盤手，每時每刻盯住江面，守著領地，水中的魚和蝦像閃現在屏幕上的數字變化在游弋著，它們有時候心情也會降落到極點，情緒也會被遲鈍所攪和，也會在飛翔的時候被風浪追逐，翅膀會被霜露打濕，會被新的事物所迷惑，周圍環境的好壞也關系到它們的生存狀態。總之，它們被小島周邊的一舉一動所困擾，甚至一驚一乍也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因此，它們被風聲水起所興奮和歡樂著。有人會撲向它，像一頭失去控制的野象，瘋狂地鼓躁著象鼻，狂奔的四肢，踏入島心，蹂躪著荒草地，然后，高呼它勝利的過程。而有人會走向江邊，并畫下它的美，默念它的詩，聽蘆葦叢中風吹草動摩擦發出的旋律，像歌又像滴落屋瓦發出的雨聲，欣賞著自然的美景，享受著生活的快樂。而我只是默默地注視它，像觀云月，數風流。眼前浮現出星空的斗轉、月亮的崢嶸。又像是在觀望誰的出現，能夠從山野里跑起來，能夠從暢游的水路出現，或者，能夠從這個九龍江的不穩定因素中咆哮著它的水浪而出現你的身影。我一直抱著這個想法，水泡卻在石間回漩、打轉，瞬間的思緒和憂慮一直困擾著我，我沉浮于江中小島，一直被水所困擾，被折磨得頭暈目眩。四射的太陽照得人間疲憊，大地生機。行走過的或者路過的、在家里或者在這個社會上，每個人的心就像小島一樣被水永遠困著。只不過有的在岸上，有的在島上，有的在心里罷了。

有一天，我走過平湖西大道，看見一棵木棉樹上掛滿了木棉花，看上去，一隅的天空像密集的星星，只不過換成了紅艷而不媚俗，織在天空上，疏星朗月的，不被繁星所擠壓，不以浩翰之廣闊而低下它高貴的頭顱。它在路邊站立，沒有沃土沒有花園的陪襯，它獨立成枝成樹。它活在世上，獨立花開花落。它繁花似錦聚集在每一根壯碩的軀干上、頂天立地的姿態上。夜晚也好白天也好，它集中在樹上，有時散開落下，有時吐出新蕾，綻開新的花瓣。大家也和這些聚集的木棉花一樣，白天晚上輪番來到家里，說些安慰的話、有的順手帶些茶葉來，放在桌上靜靜地坐下來喝茶、有的說一些笑話，就是不把話題扯到生與死的問題上。今番出去一批，不待花開時節，又來一批。像生死接力一樣。多達二三十人，少則四五人，滿滿的家滿滿的暖情，每時每刻充斥著這套陋室。雖然陽臺上的花木有的已經凋零、枯萎，但整個房間卻充滿溫情、春意盎然。

順著這條大道一直往南，有一坐寺廟叫平安寺，位于九龍江支流云水溪畔，寺內有一尊明代阿彌陀佛石雕，端莊慈祥，古樸厚重。相傳一些有心人共同捐資，在山嶺處建一小寺廟，雕刻此尊如來佛石像敬奉于廟內，既供過往商人、探親訪友、旅人途中歇憩飲食之所在，又可拜佛祈求平安，兩情所愿。佛像曾經失而復得，留下許多佳話。如今，時過境遷，物還在，人已非。廟里香火還在延續，而人則過往，匆匆來去。今日正好初一，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這里沒有大雨來臨之前的靜寂和無聲，這里只有晴朗的天空下朗朗的人聲、鞭炮聲加上朝拜人的虔誠和信仰。我也加入其中，在佛的世界里誦讀、反思、修行。

在這片美麗的土地上，不論是江心小島、荒野僻壤還是通衢大道、古樸圣廟、佳園，都是我們從生命中來、到生命中去的通行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