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哲希,陳彥斌
(1.對外經濟貿易大學 國際經濟貿易學院,北京 100029;2.中國人民大學 經濟學院,北京 100872)
中國經濟步入新常態以來,以往所依靠的“高投資—高出口”雙輪驅動的發展模式愈發難以為繼,擴大居民消費成為了經濟工作的重中之重。黨的十八大報告明確提出,“要牢牢把握擴大內需這一戰略基點,加快建立擴大消費需求長效機制,釋放居民消費潛力”。十九大報告不僅進一步強調要“完善促進消費的體制機制”,更指出要“增強消費對經濟發展的基礎性作用”。由此可見,中國對于消費的重視程度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而消費的快速增長也確實成為了新常態下中國經濟的一大亮點,在經濟運行中發揮了重要的“穩定器”和“壓艙石”作用。2013—2016年最終消費支出對GDP增長的貢獻率持續攀升,從47%大幅提高至66.5%的本世紀以來最高點,超越投資成為了推動經濟增長的第一動力。[注]如果無特殊說明,本文數據均來自于國家統計局與世界銀行數據庫。
然而,2017年以來中國消費的增長動力明顯減弱,突出表現為消費對GDP增長貢獻率的下降。2017年最終消費支出對GDP增長的貢獻率回落至58.8%,相較于2016年下降了7.7個百分點之多。不僅如此,中國消費還出現了其他一系列疲軟跡象。比如,居民消費率(居民消費支出/GDP)未能延續2012年以來持續上升的走勢,2017年下滑了1.1個百分點至38.3%,這也是近十年來居民消費率的最大年度降幅。又如,2017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僅有10.2%,年度增速觸及近十四年來的最低點,而在2018年上半年該增速進一步下滑至9.4%的低位。
之所以將本輪消費疲軟稱為一個謎題,主要是因為其出乎許多專家學者的預料。通常來講,判斷消費增速的走勢主要是綜合居民收入、消費者信心與制度環境等幾方面因素,但這些因素均難以較好地解釋本輪消費的疲軟。從居民收入增速來看,2017年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實際增速是有所上升的,從2016年的6.3%提高至7.3%。從消費者信心指數來看,2017年下半年以來,該指數更已經攀升至120左右的歷史最高點。從政策制度環境來看,以往研究所關注的不利于消費增長的社會保障制度不完善與要素市場扭曲等問題[1]-[3]也沒有出現惡化。因此,為什么近兩年消費會出乎意料地疲軟就成為了亟待回答的重要問題。有鑒于此,有必要對造成消費疲軟的原因進行系統地梳理與分析,以找到擴大消費的有效對策,從而增強消費對經濟發展的基礎性作用,推動中國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
當前,雖然社會各界對消費疲軟現象已經開始給予重視,但是對該問題的分析還不夠系統。從總體支出來看,居民消費支出增速放緩跡象究竟是否明顯?從各分項支出來看,是不是只有商品消費增速在放緩,而過去幾年增長較快的服務消費依然在保持快速增長?從消費結構來看,居民消費升級步伐是否仍在延續,近來被廣泛關注的消費降級問題又是否存在?這些問題對于理解消費疲軟問題的嚴重性至關重要。因此,本文將從居民總體消費支出情況、商品消費增長情況、服務消費增長情況以及居民消費升級情況等四個維度,對中國居民消費進行全方位的分析。總體來看,當前居民消費疲軟不是只表現在某些局部領域,而是全面的下滑,值得高度警惕。
需要注意的是,2018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出現了一定的回升,名義增速達到6.8%,比2017年同期略微提高了0.1個百分點。那么,這是否意味著居民消費疲軟問題已經開始得到一定的改善?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通過分析居民的消費支出結構可以發現,城鎮居民消費支出增速的回升源于居住消費和日常生活用品與服務等被動型消費支出增速的加快。這部分剛性消費難以由消費者自身主動掌握,較快的增速其實意味著居民的生活成本上升,并非意味著居民消費意愿的增強。剔除被動型消費支出之后可以發現,[注]按照國家統計局對城鎮居民消費支出各分項的劃分,本文將居民的居住消費與日常生活用品及服務消費列為居民的被動型消費支出,從整體消費支出中剔除被動型消費支出后的其他支出列為居民的主動型消費支出。2018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僅為5.4%,實際上仍然比2017年同期下降了0.9個百分點。進一步測算發現,2017年之前,城鎮居民人均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一直高于整體消費支出增速,表明居民具有較為旺盛的消費意愿。但在2017年之后,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出現了明顯的下滑,不僅低于整體消費支出增速,而且負向缺口在持續擴大。由于居民削減消費支出時肯定首先削減可以控制的主動型消費支出,因而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的過快下滑更能夠反映居民消費的疲軟狀態。
商品消費主要是指穿衣吃飯等基礎物質類消費。由于長期以來商品消費在居民消費中一直占據主導地位,因而中國對于商品消費規模的統計較為完善,每個月國家統計局會公布社會消費品的零售總額與增速。需要說明的是,目前對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統計中不僅包括企業(單位)通過交易出售給個人與社會集團的實物商品金額,還包括提供餐飲服務所取得的收入。由于后一部分屬于服務消費,因而剔除餐飲收入的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更能準確地反映商品消費的增速變化。自2015年中國GDP增速步入6.7%—7%的新中高速增長平臺之后,直到2017年上半年之前,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剔除餐飲收入,下文同)其實一直處于較為平穩的運行狀態,月度增速基本在10%—13%的區間內保持相對平穩的運行。然而,2017年下半年起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的下行態勢十分明顯,從2017年6月的11%快速下行至2018年7月的3.7%。剔除價格因素的影響之后,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實際增速的下滑幅度更為明顯,2018年7月的實際增速已經降至1.4%,觸及該指標公布以來的最低點。
更進一步地,本文對各項消費品進行分類,[注]社會消費品還包括家用電器和音響器材類、建筑及裝潢材料類與家具類組成的住房類消費。由于此類消費與房地產銷售增速的聯系更為密切,因而未劃入必需品與非必需品的分類。此外,金銀珠寶類消費與居民投資黃金的行為更為密切,因而不宜劃入消費領域。將食品煙酒飲料類、服裝衣帽類與日用品類劃為必需品類消費品,將體育娛樂用品類、化妝品類與汽車類劃為非必需品類消費品。2016—2018年必需品與非必需品零售總額增速出現了較為明顯的分化走勢。必需品零售總額增速基本保持平穩,甚至2018年上半年的增速還較2017年同期提高了0.4個百分點,達到了9.8%的較高水平。相比之下,非必需品零售總額增速則持續下行,2018年上半年的增速僅為3.0%,比2017年同期下降了2.6個百分點,更是比2016年同期下滑了4.1個百分點。非必需品零售增速快速下滑的邏輯與之前論述的居民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快速下滑的邏輯基本一致,即居民消費意愿下滑過程中首先會削減可買可不買的非必需品方面的消費支出,而必需品方面的支出增速則具有一定的剛性。因此,當前非必需品與必需品零售總額增速的分化走勢進一步印證了居民消費意愿下降的事實。
服務消費是與商品消費相互對立的概念,主要是指教育醫療文化娛樂等體驗式消費,是居民消費支出的另一大重要組成部分。不過,相較于對商品消費規模較為完善的統計,目前,中國對于服務消費規模的統計還較為缺乏,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公眾對居民服務消費情況較為模糊的認識。公眾往往只是通過觀察旅游、電影等一些較為火爆的市場就對居民服務消費的整體情況做出判斷。
事實上,要更嚴謹地估算服務消費增速以及其占居民消費支出比重的變化情況,還是要基于國家統計局每季度公布的居民消費支出的各分項數據[4]。按照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口徑,中國居民消費支出主要劃分為八個大項,分別是食品、衣著、居住、家庭設備用品及服務、文教娛樂、醫療保健、交通通信以及其他商品和服務。其中,文教娛樂、醫療保健與交通通信這三個大項屬于服務消費。此外,食品、衣著、家庭設備用品及服務和其他商品和服務這四個大項中也包含服務消費的小項,如表1所示。比如,餐飲中包含在外用餐和食品加工服務費、衣著中包含衣著加工服務費、家庭設備用品及服務中包含家庭服務消費、其他商品和服務中包含其他服務消費。遺憾的是,自2013年起,國家統計局實施居民消費支出的新統計口徑之后,就不再公布八類消費支出下面各小項的具體數據。但從已經公布的2005—2012年城鎮居民消費支出數據來看,文教娛樂、醫療保健與交通通信這三項支出能夠穩定地占到城鎮居民人均服務消費支出的76%—79%,增速大致與城鎮居民人均服務消費支出的增速相一致。因此,可以用2013年以來城鎮居民文教娛樂、醫療保健與交通通信這三項的人均消費支出增速來替代同期城鎮居民人均服務消費支出的增速。[注]事實上,本文這一做法會高估2013年以來服務消費的增速。究其原因,在剩下的20%服務消費中有3/4為在外用餐消費。而從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中統計的餐飲收入增速可以看到,2012—2017年餐飲收入增速從15.1%下滑至10.1%,這實際上也會導致服務消費增速的下降。

表1 城鎮居民消費支出各分項具體情況
注:表中字體加粗的屬于服務消費。表中為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名目,個別項目與文中表述略不同。
通過測算可以發現,新常態以來服務消費占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的比重確實出現了明顯上升,從2012年的43%上升至2017年的48.7%,平均每年提高1.1個百分點,如圖1所示。這與國家統計局對居民服務消費占比情況的描述基本一致。國家統計局新聞發言人在2018年上半年國民經濟運行情況答記者問的發言中指出,“最近這些年在居民消費支出里,服務消費的比重每年大概提高1個百分點。目前居民消費里面,服務消費的比重約為50%”。但需要注意的是,服務消費占比的攀升并不能作為支撐居民服務消費依舊保持旺盛的主要依據。這是因為,近兩年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在快速下滑,即使城鎮居民人均服務消費支出增速下滑,但只要下滑幅度不超過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的下滑幅度,就可以使得服務消費占比保持上升。現實情況也是如此,自步入新常態以來,中國城鎮居民服務消費確實在一段時期內保持了較快的增長速度,2012—2016年的平均增速達到了11.1%,高于同期總體消費支出增速2.9個百分點。然而,2017年以來城鎮居民人均服務消費支出增速卻出現了明顯的下滑,2017年全年增速僅為6.8%,處于2005年統計居民消費支出各項數據以來的最低點。2018年城鎮居民服務消費增速依然延續了低迷態勢,上半年增速僅為7.4%,與2017年同期相比下滑了1.9個百分點。由此可見,2017年以來中國服務消費增長實際上也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放緩。

圖1 服務消費占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的比重變化情況
近年來,伴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社會各界愈加關注居民的消費升級情況。由于居民消費升級的核心是從以往物質消費為主的消費模式向服務消費為主的消費模式切換,因而一般是采用服務消費占居民消費比重來衡量居民消費升級步伐的快慢[5-6]。如前文所述,新常態下服務消費占比在持續攀升,已從2012年的43%上升至2017年的48.7%,這印證了近年來中國居民消費升級的大趨勢。不過要注意的是,2017年服務消費占比僅提高了0.4個百分點,增幅比2016年減少了0.9個百分點,這也是新常態以來的最小年度增幅。由此可以推知,居民消費升級步伐雖然在延續,但出現了一定的趨緩跡象。
多糖的提取方式有很多種,其中超聲波輔助提取技術,具有穿透力強、選擇性高、加熱效率高等特點,可以大大加快反應速度,比常規方法用時短。本實驗以多糖提取率為指標,采用正交試驗的方法對超聲波輔助提取枸杞多糖的工藝條件進行研究,擬為枸杞多糖的工業化生產提供參考。
當前有觀點基于榨菜與白酒中低價位的二鍋頭銷量大幅增長等一些微觀數據得到了部分群體出現了消費降級趨向的結論,這一觀點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但應注意的是,微觀數據容易存在樣本選擇偏差等問題。要想更嚴謹地判斷究竟是否有消費降級現象的出現還是需要通過宏觀數據進行觀察。事實上,本文之前論述的居民主動型消費支出增速與非必需品消費增速下滑的現象,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部分群體的消費降級趨向。
更進一步地,由于消費降級的一個核心特點是居民從高品質消費向低品質消費轉變,因而筆者認為,可以通過觀察限額以上單位消費品零售總額占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比重的變化情況予以判斷。這是因為,限額以上單位是指年主營業務收入2 000萬元及以上的批發業單位或企業、500萬元及以上的零售業單位或企業、200萬元及以上的住宿和餐飲業單位或企業。相比于限額以下單位,這部分單位或企業提供的零售商品或餐飲住宿服務的品質一般較高。因此,如果限額以上單位消費品零售總額占全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比重出現了明顯下降,就很可能意味著消費者開始更多地選擇較低品質的商品進行消費。計算結果表明,2012年以來限額以上單位消費品零售總額占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比重除了在2014年和2015年略有下滑之外(主要受“八項規定”與反腐的影響),其他時間內一直處于相對較為穩定的狀態,處于45%以上。但自2017年年底以來,在沒有受到較大政策影響的情況下,該比重卻出現了十分明顯的下滑,截至2018年7月已經罕見地跌至40%以下。由此可見,部分群體消費降級問題已經不容忽視,這也是當前居民消費疲軟的重要表現之一。
既然中國對擴大消費的重視程度在不斷提高,并且在過去幾年取得了較好的成效,那么為什么2017年以來居民消費卻出現了明顯的疲軟跡象?尤其是在2017年GDP增速與居民人均收入增速均有所回升的背景下,居民消費潛力本應得到更大程度的釋放,而現實情況卻并非如此。筆者認為,消費出乎意料地疲軟既源于一些抑制消費增長的新問題出現,也源于一些過去導致居民消費不足的老問題發生了新變化。具體而言,主要有以下四個方面的原因:
盡管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中國居民部門杠桿率(居民部門債務/GDP)一直呈現上升走勢,但在2015年之前的上升速度還較為“溫和”。2009—2012年居民部門杠桿率一共上升了6.2個百分點,2012—2015年上升了9.1個百分點。但自2016年開始,居民部門杠桿率的上升速度明顯加快,2016—2017年的兩年間,居民部門杠桿率就上升了9.6個百分點之多。事實上,這一上升速度在全球范圍內也是罕見的,即使美國在2007年次貸危機全面爆發之前次級抵押貸款增長最旺盛的時期,居民部門杠桿率兩年間的增幅(2003—2004年)也不過9.8個百分點。
但有觀點認為,盡管近兩年居民部門杠桿率的上升速度較快,但截至2017年底中國居民部門杠桿率也只有48.4%,與發達國家(76.1%)和全球(62.1%)的平均水平相比并不高,不需要過多擔憂居民債務問題。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值得商榷。事實上,中國居民部門債務問題已經較為嚴重,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一是考慮到中國目前所處的發展階段以及金融體系完善程度等因素,將居民部門杠桿率與新興經濟體進行比較更為妥當。[注]發達經濟體的杠桿率水平普遍較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國家的金融服務體系較為完善,借貸主體面臨的融資約束較為寬松,因而借貸活動更為頻繁。正因如此,以往研究中多以私人債務/GDP作為衡量金融深化程度的重要變量[7]。截至2017年末,剔除中國的新興經濟體居民部門杠桿率的平均水平僅為32.6%,由此可見,當前中國居民部門杠桿率已經明顯高于大多數新興經濟體。二是由于中國居民收入占GDP比重偏低,因而采用居民部門債務/GDP的計算方法會低估居民部門債務問題的嚴重性[8]。以居民債務/居民可支配收入測度居民部門杠桿率更為準確,以此方法進行計算,截至2017年底,中國居民部門杠桿率高達110.9%。三是中國家庭還是以向親戚朋友借錢的民間借貸為主,2015年的《中國居民金融能力報告》的調查數據顯示,超過63.9%的家庭借錢首選是親戚朋友,其次才是銀行等其他融資渠道。因此,居民部門存在大量不納入杠桿率統計口徑的隱性債務,因而實際的債務問題會比杠桿率所顯示的更加嚴重。
快速攀升的債務負擔會加大居民部門的償債壓力,從而使得居民削減其他部分的消費支出,這就會對居民消費產生較為顯著的抑制作用。從數據上來看,這種影響已開始有所顯現,2016年和2017年居民部門杠桿率增長最快的時期恰是居民消費支出增速快速回落的時期,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的實際增速從6.9%下降至5.4%的歷史低位。從實證檢驗結果來看,潘敏和劉知琪[9]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檢驗了居民部門杠桿率上升對消費支出的直接和間接影響,也同樣得到了近年來居民部門杠桿率攀升顯著地抑制了城鎮居民消費支出增加的結論。[注]劉哲希和李子昂[10]基于含有高杠桿特征的動態一般均衡模型研究發現,中國居民部門杠桿率的攀升會抑制消費支出的增長,只不過由于產出水平下滑幅度更大的緣故,消費率會在消費支出下滑的同時“被動”上升,從而掩蓋居民消費需求萎縮的事實。不僅如此,Baker[11]的研究表明,在面對相同的收入沖擊時,具有杠桿率較高的家庭對支出的調整幅度會顯著大于杠桿率較低的家庭。這就意味著如果中國經濟增速難以維持2017年所呈現的回升勢頭,那么未來債務對居民消費的抑制作用將會進一步增強。
2015年以來,中國房地產市場在經歷了短暫低迷之后開始回暖,并且迅速升溫。首先是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和南京、廈門等部分二線城市迎來了一輪房價的大幅上漲,2015—2016年北上廣深四個城市新建商品住宅銷售價格的平均漲幅高達53.4%,其中,深圳的漲幅更是高達80.5%。合肥、廈門和南京等部分二線城市的新建商品住宅銷售價格也分別上漲了48.3%、51.1%和52.8%。隨后,伴隨著2017年政府對房地產市場調控力度的加強,一線城市與熱點二線城市的房價漲幅有所回落,不過房價上漲勢頭迅速向其他二線城市與三、四線城市轉移。據統計,截至2016年底中國平均房價超過1萬元/平方米的城市只有19個,以一線和二線城市為主;但是截至2017年底,由于一些三、四線城市房價出現了大幅上漲,平均房價超過1萬元/平方米的城市數量已經高達53個。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以往房價上漲主要是由適齡購房人群的強勁剛性需求釋放所驅動,2015年以來的這一輪房價上漲呈現明顯的信貸驅動特征。究其原因,推動房價上漲的需求主要源自兩個方面:一是部分群體的投資性與投機性需求,他們一般通過加杠桿的方式以相對較少的自有資金來撬動大規模的信貸資金,試圖獲取更大的收益。二是一些年輕家庭在“再不買就買不起”擔憂下,不得不通過加大借貸規模提前集中入市。從數據上看,房價上漲的信貸驅動特征突出表現在房地產貸款規模的迅猛擴張之上。新增房地產貸款占每年新增人民幣貸款的比重從2014年的28.1%大幅攀升至2016年的44.8%,達到了該項指標有記錄以來的最高點。2017年在房地產調控加碼的情況下這一比重有所回落,但依然處于40%以上的高位。[注]每年新增個人購房貸款占商品房銷售額比重的大幅上升,也表明越來越多的購房資金來源于信貸資金。2014—2016年該比重從22.5%提高至42.2%。
由信貸驅動的房價上漲對于居民消費會產生更為明顯的擠出作用。一方面,是因為隨著房貸規模的增加,購房群體的還貸壓力也相應增加,這對于居民消費會產生一定的負向影響;另一方面,由于信貸擴張與房價上漲存在正向反饋機制,因而很容易導致房價上漲速度過快,大幅偏離合理水平[12],[注]易居研究院[13]發布的報告結果表明,截至2018年上半年,80個大中城市中有54個城市偏離度為正,29個城市偏離度為負。其中,廈門(41.6%)、南京(35.7%)和廣州(29.6%)等偏離度較大的城市也是過去幾年房價上漲較快的城市。這會給沒有住房的居民帶來更大的購房壓力與租房成本,從而使得他們壓縮消費支出。事實上,高房價對于居民消費的擠出作用已經有所顯現。2018年上半年全國人均居住消費占總體消費支出比重高達22.8%,比2017年同期大幅上升了約0.9個百分點,這也是該項數據近五年以來的同期最高點。此外,由于房價上漲主要是對城鎮居民產生影響,對農村居民影響不大,因而還可以對比城鎮與農村居民消費支出增速(剔除居住消費支出)來判斷房價上漲是否對居民消費產生了擠出作用。自2017年三、四線城市房價呈現普漲態勢以來,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顯著下滑,而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增速反而有所上升。2018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的同比實際增速僅有4.7%,而農村居民人均消費支出的同比實際增速達到了10.1%,兩者之差相較于2017年同期擴大了3.5個百分點之多。[注]要強調的是,從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收入增速來看,2018年上半年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同比增速為7.1%,農村居民人均收入同比增速為9.8%,兩者之差比2017年同期只擴大了1.8個百分點。因此,僅從收入端難以較好地解釋城鎮居民與農村居民消費支出增速的差距。由此可知,當前房價上漲對居民消費的擠出作用已不容忽視。
長期以來,收入差距對中國居民消費的抑制一直是社會各界與學術研究關注的重點問題[14-15]。事實上,收入差距擴大對居民消費的負向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改革開放的四十年中,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持續擴大,從改革開放之初的不足0.200上升至2008年0.490的歷史高位。與此同時,居民消費率則是從50%左右大幅下降至35%左右的低點。不過,自2008年起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成功地實現“七連降”,2015年時基尼系數已下降到0.462,而在2016—2017年,居民收入基尼系數雖然有所回升,但是幅度十分微小,僅上升至0.465。因此,表面上來看,從收入差距的視角難以繼續較好地解釋當前中國居民消費的疲軟。
但通過仔細分析可以發現,近兩年中國收入差距問題其實呈現出一點重要的新變化。以往尤其是21世紀以來收入差距擴大主要是由高收入群體收入增速過快所致。在此期間,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長也較快,只不過增速低于高收入群體,從而導致收入差距逐步拉大。比如,2001—2015年城鎮低收入群體(排名在后20%)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增速能夠達到10.7%,而高收入群體(排名在前20%)的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增速則更高,達到了12.3%。但2016年以來,中國居民收入情況發生了明顯變化,大多數居民的收入增速出現了明顯下滑,其中,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速的下滑速度更快。2016年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速僅有6.3%,高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速依然能達到8.1%。這一點變化也突出地反映在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平均數增速)與中位數增速的分化走勢之上,尤其是2017年出現了中位數增速下降而平均數增速上升的情況。[注]一般而言,人均收入的中位數增速快速下滑意味著中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速在快速下滑。如果平均數增速顯著快于中位數增速,那么就表明高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速整體快于中低收入群體,意味著收入分配格局有所惡化。這意味著高收入群體收入增速有所加快,而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速依然在下滑。由此可見,近兩年收入差距擴大的主要原因不再是高收入群體收入增速過快,而是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速下滑過快。
經濟學理論表明,中低收入群體的消費傾向(消費支出/可支配收入)顯著大于高收入群體。中國各收入階層家庭的消費情況也符合這一經濟規律,以2012年數據為例,[注]由于2013年之后《中國統計年鑒》不再公布按收入等級分組的各群體消費支出數據,因而本文以2012年數據為例。城鎮最低10%收入家庭的消費支出占可支配收入比重達93.5%,所有家庭的消費支出占可支配收入比重為69.5%,城鎮最高10%收入家庭該比重僅為59.8%。消費傾向的這一特征意味著在面臨相同的負向收入沖擊時,中低收入群體縮減的消費規模會明顯大于高收入群體。換言之,由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速過快下滑所引致的收入差距對居民消費的影響會大于由高收入群體收入增速過快所引致的收入差距。因此,即使近兩年收入差距的上升幅度并不十分明顯,但是對居民消費的抑制作用也是不可忽視的。而當前消費降級現象的出現也主要是因為中低收入群體收入增速過快下滑所致。
盡管當前中國中低收入群體出現了一定的消費降級現象,但是中高收入與高收入群體的消費結構升級步伐仍在延續。[注]瑞士信貸銀行統計數據顯示,中國中產群體規模(財富介于1萬—10萬美元)在全球中所占比重從2000年的12.6%上升至2017年的35%。這一點可以從旅游、電影等一些市場的持續較快增長得以體現。2017年國內旅游收入總額已達到4.6萬億元,較2012年的2.3萬億元翻了一倍之多;電影市場總票房高達559.1億元,是2012年總票房的3.3倍。[注]旅游收入數據來源于國家旅游局,電影市場票房數據來源于中國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不過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雖然居民對高質量產品與服務的需求在增加,但是國內的市場供給卻沒有相應地升級,從而限制了居民消費潛力的釋放,導致了居民消費升級對消費增長的推動力還不夠強勁。
具體而言,當前中國居民消費需求結構與供給結構的不匹配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居民對教育、文化、養老、醫療等方面更高品質服務的需求在增多,但受行業準入限制等因素的影響,這些領域的有效供給嚴重不足。由此,近年來“上學難、上學貴”“看病難、看病貴”等問題愈演愈烈。二是雖然居民對消費品品質的要求在提升,但由于產品質量的信息不對稱問題較為嚴重,導致大量低質量產品充斥市場,以次充好現象普遍存在,從而使得消費者對國內產品失去信心。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越來越多的人群開始通過代購、海淘等方式大量購買國外產品。據統計,2017年中國跨境進口零售電商交易規模高達1.5萬億元,已經接近于同期全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的40%。更進一步地,如果考慮居民的境外購物消費規模(商務部數據顯示2017年約為兩千億美元),那么中國居民購買國外商品的規模已經接近于國內商品銷售規模的85%。正因如此,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可見,供給結構與需求結構的不匹配已經成為制約消費增長的重要因素。
從以上造成消費疲軟的原因來看,如果不能積極妥善地應對,那么消費疲軟問題不僅將會長期存在甚至會更加嚴重。而且需要注意的是,當前消費疲軟問題是在經濟增速回升的背景下出現的,這意味著一旦未來經濟增速再次下滑,那么消費疲軟問題將會進一步加重。基于此,筆者認為,要擴大居民消費,既要對以上造成消費疲軟的原因對癥下藥,又要著力做好“穩增長”工作,具體而言,主要聚焦于以下五個方面:
雖然中國對于高債務問題早已有所重視,2015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亦將去杠桿列為“三去一降一補”五大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重點任務之一,但是以往去杠桿的重點是企業與地方政府部門,對于居民部門的重視程度不夠。不僅如此,還有觀點認為,可以通過適度讓居民部門加杠桿以拉動消費,從而緩沖企業和地方政府去杠桿帶來的經濟下行壓力[16]。但事實上,伴隨著近年來居民部門杠桿率的快速上升,中國居民部門的債務壓力不斷加重,已成為制約居民消費增長的重要因素。歷史經驗還表明,居民部門杠桿率的快速上升相比于企業部門杠桿率的快速上升更易于引發債務危機。[注]張斌等[17]研究發現,在過去一百多年所發生的138次危機中,由家庭部門杠桿率上升過快所引發的危機占到100次,由企業部門杠桿率上升過快所引發的危機只有38次。具體來講,經濟危機包括通脹、貨幣、股市、內債、外債以及銀行危機六種。如果危機前八年,家庭債務增長率高于企業部門則定義此次危機為家庭債務主導型,反之則為企業債務主導型。由此可見,如果繼續讓居民部門加杠桿,不僅難以促進消費,甚至還會加大債務危機爆發的可能性。
若要有效遏制居民部門杠桿率上升過快的勢頭,需要從削弱居民部門主動負債激勵與加強對居民部門負債渠道監管這兩方面入手。削弱居民部門主動負債激勵方面,近年來,居民負債激勵增加的主要原因在于,受房價上漲預期增強的影響,居民投機性心理或者“晚買不如早買”心理增強,從而增加了借貸規模。因此,削弱居民部門主動負債激勵的關鍵在于通過完善房地產市場調控,改變居民對于房價只漲不跌的預期。加強對居民部門負債渠道監管方面,既要加強對個人住房貸款的管控,提高二套房及多套房的貸款利息與首付比例,又要打擊挪用消費貸款、違規透支信用卡等行為,嚴控個人貸款違規流入房市和股市從事投機性行為。
伴隨著房價的持續快速上漲,高房價以及與之密切相關的高房租已經給居民帶來較重的購房與住房壓力,使得居民既不敢也沒有充裕的資金進行消費。因此,抑制高房價對于釋放居民消費活力至關重要。過去政府對于高房價的調控往往以限購、限貸等需求側政策為主。這些政策雖然在短期內會取得成效,但一旦管控放開或者調控力度有所減弱就會迎來房價的報復性反彈,從而使得房價陷入“越調越漲”的怪圈。由此,自2016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以來,中央已經開始多次強調要“加快建立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的長效機制”。
針對以往房地產調控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筆者認為,在建立房地產市場平穩健康發展的長效機制的大方向下,需要重點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一是改變以往房地產調控從屬于宏觀調控的局面,大幅弱化房地產在“穩增長”方面所扮演的角色,確保房地產調控政策的獨立性和長期穩定性[18]。二是由于高房價帶來的高額土地出讓金是地方政府彌補財權與事權資金缺口的主要資金來源,因而地方政府調控房價的激勵較弱。因此,深化財稅體制改革并且加快政府職能從發展型向服務型轉變,從而打破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依賴,是建立房地產市場長效機制的重要一環。三是加快構建土地供給與常住人口之間的聯動機制,完善多主體供給、多渠道保障、租售并舉的住房制度,從根本上化解一線與部分熱點城市的住房供需失衡問題。
要扭轉中低收入群體可支配收入增速過快下滑的局面,既要從初次分配環節入手,也要從再分配環節入手:一是要通過深化勞動、資金等要素市場改革,扭轉勞動報酬偏低與資金利息報酬偏低的局面,從而改變要素價格管制下“窮人補貼富人”的格局。二是調整個人所得稅征收模式和機制,特別是要解決在當前“分類征收、代扣代繳”模式下中低收入群體承擔主要稅收負擔的問題。[注]這是因為,在“分類征收、代扣代繳”模式下,中低收入居民的工薪所得由所在單位代扣代繳,被嚴格控制在監管范圍之內。而高收入居民的財產收入和經營收入沒有固定的代扣代繳單位,避稅和逃稅的概率較大,由此導致個人所得稅成為“工薪階層稅”,加重了中低收入居民的稅負[19]。三是解決再分配環節存在的逆向調節問題,從體制機制上解決轉移支付和社會保障長期存在的嫌貧愛富特點,切實讓中低收入群體的生活得到改善與保障。
此外,近年來逐步擴大的財產差距也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問題。根據瑞士信貸銀行的測算,中國居民的財產基尼系數已經從2010年的0.690上升至2015年0.733。要縮小居民財產差距,一是要縮小家庭之間的房產持有不平等程度。這是因為,房產持有不平等是目前中國家庭財產不平等的主要來源。因此,應按照“立法先行、充分授權、分步推進”的原則,加快推進房地產稅的立法與推廣實施。二是完善金融體制,避免少數人利用制度缺陷牟取暴利。同時,構建多元化金融市場,讓金融市場更好地為中低收入群體提供服務,以實現財產的保值增值。三是適時征收遺產稅,遏制財產差距的代際固化問題。
針對于當前存在的市場供給結構與居民消費結構不匹配的問題,消費領域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應集中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減少教育、醫療等領域的準入管制,“全面實施市場準入負面清單制度,清理廢除妨礙統一市場和公平競爭的各項規定和做法”,讓民間資本更順利地進入市場并享受公平的市場環境。民間資本的進入不僅能夠為公眾提供更多的消費選擇,而且可以有效激發各類市場主體活力,與本身已處于這些領域的企業形成良性競爭,推動整個商品與服務供給質量的改善。二是放管結合,在強化市場主體地位的同時,政府需要切實履行自身的監管職能。以更高的標準和更嚴格的監管著力提升整個供給體系質量,嚴格查處各種假冒偽劣行為,避免“劣幣驅逐良幣”的惡性競爭。讓消費者買得放心、用得放心,進而更好地激發居民的消費需求。
盡管2017年中國經濟增速實現近七年來的首次回升,但在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升級與高債務等問題尚未得到妥善解決的背景下,中國經濟仍然面臨較大的下行壓力。而一旦經濟增速下滑,將會導致居民收入水平下降與債務壓力加重等一系列問題出現,由此不可避免地會使當前消費疲軟問題進一步加劇。因此,現階段保證經濟平穩增長是擴大居民消費所必不可少的一環。
要實現“穩增長”目標,需要將積極的宏觀調控與增長動力轉換緊密結合。具體而言,宏觀政策要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與穩健偏寬松的貨幣政策,[注]貨幣政策之所以定位于穩健偏寬松,是因為偏緊的貨幣政策會導致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融資成本的上升,加劇經濟下行。當然,穩健偏寬松貨幣政策的實施需要宏觀審慎政策的配合,從而謹防資金過多地流向僵尸企業與房地產市場。以保證經濟穩定。需要注意的是,財政政策要改變以往以擴大投資來“穩增長”的模式,轉而通過加大減稅降費力度等方式來降低宏觀稅負。特別是在當前中國居民和企業稅負感較重的情況下,稅負的降低對居民消費與經濟增長的提升會更為明顯。增長動力轉換是要從資本與勞動等“老動力”向全要素生產率和人力資本等“新動力”轉換,這就需要加快市場化改革的步伐。市場化改革不僅能通過改善資源配置效率這一條機制促進經濟增長,還能通過促進技術進步、提升人力資本質量以及改善資本積累與勞動供給的結構等其他機制促進經濟增長[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