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思敏
泰州學派是明代心學流變中特殊的一脈,其思想游離于傳統價值觀之外,是明代思想史和美學史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泰州學派發揚光大了王陽明心學“狂”的本色,以“狂”名世。由于泰州學派人數眾多,學說思想呈現多元化的態勢,關于“狂”的具體內涵也眾說紛紜,代表這個學派之創立與發展者是王艮及其后學顏山農、何心隱等人。
一
什么是“狂”?陸象山說:“罔念作狂,克念作圣。”[1]圣狂的分野系于心之一念,克念可達圣之境,不思為善、放縱情欲則為狂者,王陽明說“狂者志存古人,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2]
程朱理學視天理人欲不兩立,存理去欲的主張限制了主體審美心意結構狀態的自由。在王陽明那里,大大放松了羈勒主體審美心意結構的繩索,卻不能丟棄繩索,認為達到對良知的自覺把握必須經歷“未有止”的“致”的過程,去人欲以復天理是致良知的緊要工夫,但這不同于程朱所謂“去一分人欲,存一分天理”,是通過不斷地去“人欲”以實現對“天理”的豁然覺悟,而是“一念發動”即“良知明覺”,是指起念之最初就不為人欲所障而執著于天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王陽明強調“良知即天理”,這固然與程朱的“性即理”悖反,將程朱外在超越的天理化為內在超越的天理,但它并沒有改變天理的超越性質,因而也就無法消解“天理”與“人欲”固有的緊張與對立,仍然是以“天理”的神圣性來否定“人欲”的合法性。
在此基礎上,泰州學派認為要化解“天理”與“人欲”的緊張,就應該首先取消“天理”的神圣性,承認“人欲”的合法性。泰州學派把俗人與圣人、日常生活與理想境界、世俗情欲與心靈本體彼此打通,肯定日常生活與世俗情欲的合理性,把心靈的自然狀態當成了終極的理想狀態,也把世俗民眾本身當成圣賢,肯定人的存在價值和生活意義。
泰州學派創始人王艮以行動及氣魄見長,《明史·王艮傳》云:“艮本狂士,往往駕師說之上”。春秋戰國時狂者“行不掩言”的傳統被他賦予了新的意義,在中晚明的歷史背景下得到了復興。王艮的著名命題“百姓日用是道”在承繼了王陽明心學宗旨的基礎上,為主體審美心意如意、志、情、欲等拓展出自由的空間。王艮統一了美的本體與工夫,從顯現層面看,“圣人之道無異于百姓日用,凡有異者皆謂之異端。”[3]美顯現在“百姓日用”即日常事物中,與百姓日常生活緊密相關;從本體看,“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以先知覺后知。是圣愚之分,知與不知而已矣。”[4]美與百姓日用同一,體用一原,離開百姓日用,離開家常事,則無美可言;從工夫看,審美工夫現成、當下即是,“先生指僮仆往來,視聽持行,泛應動作處,不假安排,俱是順帝之則。至無而有,至近而神。”[5]審美工夫不假人力安排,當下現成,如同鳶飛魚躍般自然活潑,主張在行動中張揚意志的自由,審美的解放不僅是審美視野的拓展,開始關注普通百姓的情感和欲望,而且是踐履圣人之道的自由解放感。
顏鈞師從王艮的弟子徐樾,后又追隨王艮,顏鈞之“狂”在率性而為、任欲而行,在性、情、欲三個層次中,認欲為理、認欲為性,故頗遭時人非議,“古之狂簡,恐不類子。”[6]顏鈞提出了一正一反兩個命題,否定性命題“制欲非體仁”認為人為地限制欲念,不符合仁道,因為人欲是合理的,也是符合人性的,這是王艮的自然人性論的繼承和發展,突出了人欲的合理地位。肯定性命題是“體仁在放心”,則發揮了孟子的“放心之旨”,合心、欲、性于一體,日常生活欲望就是人之本性,“心所欲也,性也。”[7]顏鈞常常說:“人之好貪財色,皆自性生,其一時之所為,天機之發,不可壅之。”[8]自由發展人的天性和欲望,宣泄放縱種種動物性本能,這就是仁、也就是美。顏鈞反對“制欲”,主張“放心”,肯定人欲的合理,不僅從天理對人性過度的羈縻下掙脫出來,而且從一切的規矩格套下擺脫出來,即便是群體中人與人相處的基本規則也棄置不取,“狂”解放了主體的情、欲,使偏重感性悅樂的方面得到發展。這一指向與傳統文化精神背道而馳,因為欲中有惡有私,良莠混雜,泥沙俱下,歷來各家對此均持保留的態度,儒家主節欲,以中和為美,道家講無欲,然而不主張壓抑或禁止,讓它自然而然地不發生,程朱理學則視人欲為洪水猛獸,嚴加防范。顏鈞則取消人欲的防線,對于擁有深厚傳統積淀的古典美學而言,這無異于審美歸趨天崩地解的變化,構成“狂”最激烈、最起爭議的向度。
何心隱師從顏鈞,進一步反撥了欲望至上的傾向,但他基于群體的需要反對無限度地放縱人欲,真正的欲望之美不僅是滿足個人的欲望,還要考慮在人際關系中如何有效地滿足更多人的合理欲望,遂有了“育欲”與“寡欲”說。“育欲”與“寡欲”的邏輯前提是肯定人欲的合理性,何心隱認為“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佚,性也”。[9]人的聲色臭味之欲皆出自人的本性,應該加以肯定。這也不同于原始儒家以群體為本位對人的天性的認同,因為“育欲”與“寡欲”是以個人為本位,以個體欲望的滿足為出發點的。所謂“育欲”,何心隱所撰《聚和老老文》是一篇育欲的宣言,在不足四百字的篇幅內,以育欲為旗幟,以聚和為途徑,將“育欲”作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問題慎重對待,聚和的審美理想統攝了欲望之美的實現,欲望之為美必須內在地凝聚聚和的審美理想,否則各人去追求“貨色”,個人的物質欲望也難以實現,“育欲”也就成了以欲為基礎又超越了欲的理想境界和審美境界。所謂寡欲,“凡欲所欲而若有所發,發以中也,自不偏乎欲于欲之多也,非寡欲乎?”[10]欲望不是越多越好,要有限度,君子包括圣賢、君主、統治者都不例外。平民百姓連最基本的人欲都難以為繼,更不用說多欲了,因此寡欲針對的其實是多欲的統治者。何心隱使“狂”的審美歸趨轉向實踐烏托邦社會理想的狂熱情感,渴望推行自己的思想話語,從以主體的基本欲望的滿足為美到以思想話語的傳布變革現實、產生自我實現的審美體驗,表明主體審美心理發展的必然趨勢,表現在個人身上,就是剛健進取、寧折不彎的亢龍氣派。如果說在“狂”的心理內涵中帶有了倫理的、實踐的品格,那么這也是由主體內在的強烈情感派生出來的,具有濃厚的理想化色彩和浪漫氣質。在這里,“狂”由欲望向情感、意志回歸。
泰州學派的三位布衣學者王艮、顏鈞與何心隱,以學緣傳承為紐帶,圍繞著主體審美心意結構狀態不斷重建“狂”的話語,于內在的連續性中滋生變異和斷裂。在他們同時和之后,還有其他論者的相關論說和闡發,之所以選擇這三位話語主體,是因為他們有如主導“狂”的歷史走向的定位點,昭示了“狂”的一般特點和基本趨向。相比較于中國古典美學中習見的中和、圓滿、和諧的常態心理,狂顯然是一種與常態創造心理迥然不同的反常態心理,在一直占據傳統美學主流的溫柔敦厚、節制守禮的儒家詩教理想中,顯得那么不和諧、不協調,但是它卻打破了儒家美學死氣沉沉的局面,增添了活潑的生機,孕育了指向近代的審美理想的萌芽,審美心理的驛動撞擊著不同門類的藝術和不同的文學體裁,在各具獨特性的文藝疆土上,結出了五彩繽紛的文藝碩果。
二
晚明文藝啟蒙思潮肇興的學術之源,實乃陽明及泰州之學在文藝領域的延拓。泰州學派富有異端色彩的思想,沖擊封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在明代中晚期推動巨大的啟蒙思潮的來臨。“狂”是主體意識的高漲在審美心理方面的體現,是心理能量的異常剩余,高視自我,行不掩言,藝術的情感來源于人對個體自身的重新發現和高度估價,肯定自我的感性欲望、情感和意志,對外部世界壓抑限制個性發展的不滿、焦慮和抗爭,積累了巨大的心理能量,在內心做無限的精神追求,尋求挑戰一切規范、束縛和極限的癲狂之樂。在泰州學派推動下出現的人文主義文藝思潮,主要表現在文藝體裁上俗文學的廣泛流行、文藝題材上反對封建專制內容和反映市民生活的出現,以及文藝理論上“性情說”向高度、廣度和深度的發展。
市民階層作為一個新的階層,它一墜地就要呱呱發言。由于王艮等人向下層勞動人民講學,成為他弟子的有樵夫、陶工、僮仆、商賈等,所以在泰州學派出現以后,開始了我國漫長封建社會中又一較明顯的文化下移現象。如作為灶丁出身的王艮,著有《王心齋先生遺集》,陶工韓貞有《韓樂吾先生集》,僮仆林春有《東城文集》等等。但他們的詩文數量既少,又完全從屬于講學需要,理書章多而理趣少,藝術性低。只有當這股人文主義思潮深入文藝領域后,出現了一批相對而言專業的作者,才逐漸形成了一股蔚為壯觀的新文藝思潮,要求文藝為市民階層服務,要求文藝表現自己,在文藝的創作主體、創作題材、創作語言、創作形式上打破封建文藝的藩籬,這就是被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學的興起。
李贄首先舉起了通俗文學的旗幟,大張旗鼓地為通俗文學正名,第一次明確地把通俗文體奉為文壇“正宗”。他對于《西廂記》、《拜月亭》、《水滸傳》推崇備至,認為“皆古今之至文。”另外,晚明許多文學家都沿著泰州學派所指引的文藝通俗化的道路前進,終于出現了通俗文藝的新思潮。袁宏道提出“寧今寧俗”,“文不能通而俗可通”的主張,他把創作主體從學士大夫轉到勞動人民方面來,為通俗文學推向大雅之堂鳴鑼開道。徐渭提出“曲本取于感發人心,歌之使奴、童、婦女皆喻,乃為得體。”他還提出“越俗越雅”、“宜俗宜真”、“越俗越家常、越警醒”的主張。馮夢龍提出“最淺、最俚、亦最真。”王驥德也說:“戲曲須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輒令人絕倒,乃妙。”[11]晚明在泰州學派的影響和許多進步文學家的努力和推動下,一大批以小說、戲曲、民歌為代表的通俗文藝作品出現在文壇上,特別是小說、戲曲尤為顯著,不僅在通俗化方面又前進了一步,更重要的是體現了時代精神。從此,通俗文藝占據了中國文壇的中心地位,出現了一股“從雅到俗”、“以俗為雅”的通俗文藝思潮。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一直壓制人類情欲,在文學創作中也往往加以回避,而在晚明,在泰州學派的啟蒙思想影響下,文學界在創作題材、內容上突破了禁欲主義的禁錮,他們公開舉起情欲的旗幟,把文學從壓抑人性的宗教禁欲主義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真實地反映社會現實生活使文學撕去了封建倫理的遮羞布,向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信條提出了挑戰。他們不但把情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廣度和高度,而且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提出了“至情說”。他們認為人的感情有真假之分,只有真,才是善和美的。自從李贊提倡“童心說”后,文藝上的“至情說”風靡一時。袁宏道在詩文上提倡從自己胸臆流出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湯顯祖在戲劇上力主區分“真情”與“虛情”之別,主張“填詞皆尚真色”;馮夢龍在小說上宣傳“鐘情若到真深處,生死風波總不傷”等等。[12]
自此之后,出現了一批歌頌和描寫情欲的文學著作。例如湯顯祖的《牡丹亭》,徐渭的《歌代嘯》,馮夢龍的“三言二拍”,以及《金瓶梅》等,都對情欲作了不同程度的描寫。特別是《金瓶梅》和“三言二拍”,充滿了“偷情”、“外遇”和毫無顧忌的性描寫。這固然有些過分,但它卻是對禁欲主義的懲罰,對程朱理學“存理滅欲”的批判。就是《牡丹亭》這樣高雅的作品和《歌代嘯》這樣嚴肅的作品,也都有描寫情欲的內容。這些描寫情欲的文學作品,既揭露了剝削階級的腐朽性,更反映了新興市民階級追求戀愛婚姻自由的良好愿望,體現了反對封建綱常倫理的“叛逆”精神,致力于把文學從封建禮教和程朱理學的束縛下解放出來,要求文學從內容到形式、從風格到技法,突破一切束縛,給文學創作以充分的自由,是有其進步意義的。
泰州學派“狂”的審美歸趨是帶有異端色彩的反常態心理范疇,所謂反常合道,在文學藝術領域這種反常態心理的作用機制契合了文藝創作非理性、反理性的特性,在文學創造心理中激活和弘揚主體情感、欲望和意志,極端重視性靈、至情、靈感、直覺、頓悟等非理性、反認知的心理要素;文學接受心理上適應新興市民階層的需要,演變成為欲望狂歡的心理場,偏嗜滿足感性沖動的趣味,尖新、怪奇,無所不至,體現了偏離常態心理的旨歸,尤其是將個體感性存在的自然情欲作為文藝接受的心理基礎,形成了與傳統文論大相徑庭的美學面貌,而這一切都是在儒家美學范疇體系內的自我生發、自我異變,當然它也吸納了道家的、禪宗的思想,但總體上“狂”仍歸屬儒家美學范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