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華
很多年前,老爸老媽年邁的時候,還有興致去旅游, 但是畢竟行動不夠利索了,總得出門前靠子女去張羅,出門后讓小輩去扶持。那年代,正值自己在工作上忙得風風火火,經常東奔西跑, 不能時時刻刻陪伴在父母身旁。每當媽媽說起“日本很好玩,上回去,跟錯了旅行團,行色匆匆的,啥也沒看清楚”;或爸爸提到“五大洲:亞洲,美洲,歐洲,非洲都算是去過了,就是澳洲還沒有踏足過”,就會感到有點歉意,總想在忙中偷閑,抽個時間出來陪他們到外地去逛逛。
于是,1997年,為了替他們申請入美簽證,決定帶二老去美國走一趟。那一回,先去了賭城拉斯維加斯,再坐了幾天赴墨西哥的郵輪,最后一站到了洛杉磯。也許是因為連日奔波,老的小的都累了;也許是事前準備不周,我們第一天住進了一家離市區極遠的旅館,哪里也沒有去。第二天早上,酣睡醒來,已經很晚了,拖拖拉拉起了床,慢慢吞吞開了門,想去隔壁叫醒二老,打開門,赫然看到二老身貼身,背靠墻,并排站在走廊上!
“怎么回事?站多久了?你們在干嘛?怎么不打電話給我們?”發覺自己在一迭聲地發連珠炮,有點氣急敗壞!
“我們一早醒了,就起來了!”
“那為什么不叫醒我們?”
“怕你們昨天太累了, 想讓你們多睡一會兒。”
“站在走廊上干嘛?”
“有點餓,不知道到哪里去吃早飯,就在這里等等。”
這時候,猛然發現爸媽的身形很相似,以前爸爸是精武體育會的會員,常打太極拳,總覺得他體壯力健,相當高大,誰知道上了年紀就慢慢縮矮了;媽媽一輩子謹守家訓,腰板挺直,所以到老居然跟老爸高度相符了。只見二老瘦瘦小小,弓身而立,就像一對小腰豆,彎彎的,靜靜的,靠墻站在陌生他鄉一家遠離市區旅館的走廊上,提著小包,餓著肚子,不忍心叫喚小輩,默默守候著他們不知何時“自然醒”!
記得當時有點焦躁,覺得他們行為舉止簡直莫名其妙,干嘛不聲不響站在走廊上呢?也不知站了多久了,肚子餓早點出聲呀!多年后的今天,爸媽早已不在了,每一念及那對“小腰豆”在走廊上默默站立,那么無助、那么惘然的情景,就會滿懷歉疚,心中惻然!
如今,我終于明白了。每當子女在忙中偷閑,請假陪我外游時,一幕幕歷史仿佛在眼前重演。旅途中與他們不同房時,早上梳洗完畢,絕不會致電騷擾;與女兒同房時,每朝晨起, 望著她沉睡的臉孔,想著她平日工作繁忙,此時難得休假,也只會自己在房中躡手躡腳悄悄走動,怎還舍得把她叫醒,催她起床?早餐呢?不打緊,忍一忍,也許,先塞兩塊餅干吧!
“當日父母念,今日爾應知”,白居易早就說了!
現在知道的,又豈止這些?隨著歲月的流逝,自己也邁入桑榆之年,回想起來,當年對父母的一舉一動,覺得不明,覺得可笑,甚至覺得不可理喻的地方,如今都已漸漸明白起來,假如二老還在,跟他們之間可有多少彼此心領神會互諒互解的時刻?
再也不會認為老爸麻煩了。年輕時,他愛新鮮,哪里有新館子開張就哪里去,興致勃勃地笑得開懷。到了他晚年,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陪他東家試西家嘗,他一進餐館就皺眉頭,望著冷氣口避來躲去,如臨大敵;坐下椅子,軟的腰背酸,硬的臀部疼,縱然滿桌佳肴也于事無補,于是吃來吃去,還是去慣那家老飯店好,同樣的位子同樣的菜,同樣的侍應同樣的笑!都說老人頑固不化,如今明白,他們要求的不是生活中的變化多端,而是日常作息里的安全感, 既然舉目夕照已漫天,但求事事如常,一切依舊!
再也不會認為老媽難弄了。記得從前每次接她上街,常見她面帶倦容,似懷心事,還以為她諸事挑剔難取悅,誰知她年邁氣衰,體力不足,不愿放棄跟子女相聚的機會,但是身體不適,又如何強裝笑臉?她性格堅強,有苦自己吃,有病自己忍,不舍得讓小輩操心擔憂,任何事做得來的絕不假手他人。于是,往往造成了硬朗的假象,使人以為她無病無痛,一切順暢!誰體會她內心有多少難言的惆悵與苦楚?到了耄耋之年,她再也不看悲劇,不談傷心事;過年過節,再也不讓大家口出不吉不利的話語,一輩子大風大浪經歷過了,到了晚年,盡頭在望,只求平平安安,歲月靜好!
那些年,猶記得一兩日不通電話,父母來電殷殷垂詢的焦灼;每次周日相聚后送他們返家, 二老倚門握別的依依;天氣乍暖還寒時候,他倆仍如昔日一般的反復叮嚀,這一切,當日不在心上,如今念念不忘!不錯!現在,我都記得, 我都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