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子滿
關于中國文化外譯,當前學者們的討論非常熱烈,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不過,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那就是學者們大多采用了一種全局性的眼光,關注的都是全國性的文化現象或文化作品,對于獨具地方色彩的文化如何外譯,關注得并不多,中西部地區的地方文化受到的關注更要少一些。這種現象當然有其合理性,畢竟全國性的文化現象或作品最有代表性,最有利于在海外構建鮮明的中國文化形象。但長遠來看,中國文化形象要想更豐滿,更真實,更有吸引力,就必須發掘、外譯大量的地方文化現象和作品。目前因為經濟發展水平的制約,導致中西部地方文化在文化外譯實踐和研究中受到冷落,又有其不合理的一面。我們有必要在繼續關注全國性文化現象的同時,積極探討地方文化,特別是中西部地區文化外譯的問題,從而形成中國文化外譯的立體圖卷。
正是基于以上認識,我們在選定本次翻譯大賽的競賽原文時,特意將重點放在了具有濃郁地方文化氣息的散文作品上。漢譯英原文《佛像前的沉吟》節選自知名河南作家、鄭州大學文學院院長二月河的同名散文,收錄于二月河一本同名散文集里,是二月河一篇有代表性的作品。作者在文中通過佛教與詩歌相生相伴這一現象抒發了對中國文化,特別是盛唐文化的贊嘆。節選的原文中,兩個主要文化現象都與河南密切相關,是不折不扣的中原文化元素。一是三、四兩段反復提到的少林寺,包括與之相關的“十三棍僧救唐王”這樣的典故;二是第四段中提到的玄奘。玄奘是佛經翻譯史上的重要人物,理所當然是全國性的文化現象,但其出生地和成長地均在河南,和白馬寺一樣,都代表了中原文化在佛經翻譯史、佛教傳播史上的重要地位。對于這兩個文化現象的翻譯,參賽譯文或多或少都出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對少林寺相關文化元素的翻譯,問題更多。
與少林寺相關的文化元素首先是“拳”和“禪”。這里的“拳”加了引號,說明其所指并非拳頭,而是一種武術,確切地說是一種“拳法”。有些參賽譯文簡單地將“少林和尚的‘拳’”翻譯為fists of Shaolin monks,意思明顯錯了,似乎少林和尚生理上有什么特殊之處,導致其拳頭異于常人。有些參賽譯文將其譯為Shaolin monks’ boxing,將“拳”理解為“拳擊”,符合“拳”字在漢語中的另外一種常用義。“拳”字表示某些武術流派時,可以看作是“拳法”的簡稱,比如“長拳”“詠春拳”等。雖然有不少武術類書籍將這一用法的“拳”字都譯為boxing,但嚴格說來,這么譯也不準確。作為源自西方的一種體育,boxing嚴格禁止使用拳頭之外的身體部位發動進攻,這在中國的各類拳法中都是不存在的。無論是長拳,還是詠春拳,都有腿上動作。當然,既然叫作“拳”,此類拳法主要利用拳頭,總體上與boxing比較接近,而且這種套用西方體育的格義式譯法,有助于西方讀者理解,便于傳播。但同一段中又出現了“十三棍僧”,這些人的進攻手段顯然不是拳頭,他們使用的其實不是“拳”,而是“棍”,與boxing完全不同。因此,如果把第四段前面的“拳”翻譯為boxing,譯文就會前后脫節。其實,“拳”字在漢語中還有一種意思,那就是作為武術的代稱,指代各類武術。比如日常口語中我們會說某某人“練拳”,意思就是那個人練習武術;說某人“會拳”,意思也是那個人會武術。歷史上義和團也叫義和拳,就是因為義和團成員多數習武,并不是因為這些人只練習各種拳法。如此看來,“拳”字還不如譯為Kung Fu,既符合原文的意思,譯文前后又不會脫節,因為“棍法”也是武術的一種。有些參賽譯文把“拳”翻譯為Martial Arts,思路完全正確,意思也大致準確,但這種說法在英語世界不如Kung Fu流行,一般讀者未必能懂。而且這種說法可以指各種搏擊類體育,比如跆拳道、空手道等,都可算作Martial Arts,而Kung Fu則專指中國武術,在西方也更為人所熟悉。
“禪”的翻譯原本應該很簡單,直接譯為Zen就可以了。這個源自日語的英語詞,與少林寺的“禪”就是一個意思。一般人只知道少林寺是武學圣地,卻不知道在佛教的禪宗里,少林寺地位很高,是禪宗的發祥地,流傳到南方地區和日本的“禪”,其源頭都在少林寺。有些參賽譯文直接使用拼音,譯為Chan,很荒謬。還有些參賽譯文用了zen,首字母沒有大寫,同樣不準確。Zen作為專有名詞,字母z必須大寫。
另一個與少林寺相關的文化意象是“立雪亭”。這是少林寺中的一個建筑,是僧人們日常作佛事的場所,相傳是當年禪宗二祖慧可站立在雪地里,向禪宗祖師達摩求法的地方。其命名看似完全根據自身的典故,實則肯定受到了“程門立雪”這一同樣源自河南的典故的影響,用來形容慧可求法的虔誠以及對達摩祖師的尊敬。參賽譯文的問題大致有三類。一是引申不當,意思不準確。有些譯文將其譯為Reading Pavilion,似乎該亭是和尚們用來讀書或念經的地方,與“書癡”一詞倒是呼應,但與該亭的實際作用并不相符。“程門立雪”說的雖然是讀書人拜師的故事,但“立雪”這一行為本身并不是讀書。二是采用音譯法,添加注釋,但音譯和注釋都錯誤。有參賽譯文將其譯為“Li Xueting (a place for contemplation)”,將“亭”字也音譯,顯然不恰當。“亭”是類屬詞,并非專有名詞,無須音譯。括號中的注釋將亭子的作用解釋為“沉思的地方”,與“禪”呼應,有一定合理性,但同樣與該亭的實際用途不符。而且“禪”對應的英語表達是meditation,contemplation沒有完全表達出“禪”的含義。三是采用音譯法,但書寫方式不正確。有的參賽譯文用了Li Xue Pavilion這種譯法,把“立”和“雪”分開來音譯,不符合專有名詞音譯規范。通常來說,除了漢語姓名外,漢語的專有名詞都當作一個詞來翻譯,比如“洛陽市”,就應該音譯為Luoyang City,而不是Luo Yang City。可取的翻譯應該是符合規范的音譯,譯為Lixue Pavilion。亭子背后的典故可以忽略不譯,畢竟這不是關鍵信息。當然,在Lixue后面加個括號,注明“literally ‘standing in the snow’, meaning‘paying tribute to and utmost respect for a master while imploring to be his/her student”,會更好。
與少林寺相關的文化意象“十三棍僧救唐王”最難翻譯。首先譯者需要了解這個故事的內容,以便確定“救”字的翻譯。許多參賽譯文都用了saved the life ofli Shimin in a battle之類的說法,可能是為了譯文更加生動具體,添加了in a battle。但這只是想當然的理解。這個故事在少林寺內的一座碑刻上有專門的記載,也有專門的書籍。根據記載,少林寺的十三棍僧是把李世民從監獄里救出來,而不是戰斗中,in a battle并不準確,也是畫蛇添足,直接譯為saved Li Shimin’s life即可。“棍僧”的“棍”字也很難譯。有的參賽譯文用了iron bar這個說法,即“鐵棍”。這種譯法似乎也有道理。一些評書故事中,許多武藝高強的人都使用鐵棍。比如《隋唐演義》中的好漢雄闊海就以善使一條大鐵棍名震天下,而且雄闊海和“十三棍僧救唐王”恰好是同一個時代。但這種理解完全錯誤。少林寺和尚使用的肯定是木棍。有關這一故事的碑刻和書籍對于棍僧所用棍子的材質并沒有說明,但少林武術的棍法對于棍子的材質卻有明確的要求。有專門的網站就指出,少林棍法使用的是白蠟木桿棍,原因是這種棍“纖維密度稠,它的彈性啊,韌性啊,防震性能都超級厲害,整個桿子潔白如玉,有硬度,有韌性,在干燥的地方不開裂,在潮濕的地方不變形”。再者,鐵棍的韌性肯定比較差,使用起來難以施展少林棍法中的一些技巧。《隋唐演義》中渲染好漢們使用鐵棍,意在突出這些人力大無窮,而少林棍僧的主要特點肯定不是力氣有多大。還有的參賽譯文將“棍”譯為club,比iron bar要好一些。韋氏詞典對這個詞的解釋是“a heavy usually tapering staff especially of wood wielded as a weapon”,符合少林棍的兩個特點:木質、武器。但這種武器一頭是尖的,這與少林棍在形狀上有明顯區別。還有的參賽譯文將“棍”譯為stick,也說得過去。這個詞涵蓋范圍最廣,各種棍子形狀的物體都包括在內,少林棍無論材質和形狀如何,自然都是stick。還有的參賽譯文將“棍”譯為cudgel,也可以接受。《新牛津英語詞典》對cudgel的解釋是“a short, thick stick used as a weapon”,這種棍子通常也由木頭制成,在用途和材質上和少林棍一致,但這種棍子比較短,往往一頭粗大或帶有釘刺等,以增強打擊效果,形狀迥異于少林棍。不過,許多有關中國武術棍法的介紹都用了這個詞,對中國武術有興趣的西方讀者對這個詞已經比較熟悉,這么譯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誤解。
與“玄奘”相關的翻譯問題主要有兩類。一是把這個名字當作普通漢語人名,將其音譯為Xuan Zang,拼寫不符合現行規范。雖然和尚的法號相當于普通人的姓名,理論上也可以按照普通姓名來翻譯,但僧人的法號和普通的姓名還是有所不同的。多數僧人的法號只相當于普通人的名,其姓“釋”通常是省略的。比如“法海”“海燈”這些法號,其全名應該是“釋法海”“釋海燈”,因此即便當作普通人名進行音譯,“玄奘”也不應該是Xuan Zang(似乎“玄”是姓,“奘”是名),而應該譯作Xuanzang,這也是國際學術界通行的譯法。有的參賽譯文采用了以前威妥瑪式寫法,譯為Hsuan-tsang,也沒有問題。二是直接翻譯,沒有添加任何解釋成分,英語讀者未必理解。雖然玄奘在世界文化交流史上地位很高,在西方學術界也有一定知名度,加拿大學者撰寫的《歷史上譯者》(Translators Through History)中就有專門的章節討論玄奘的翻譯,玄奘的名字在英語中也有通行的寫法,但一般的西方讀者,包括歷史或翻譯學科之外的學者,恐怕還是不知道玄奘是什么人,不理解作者此處為什么要提到這個人,因此不妨在Xuanzang這個名字之前加上the Great monk and translator之類的解釋成分。
另外一個與河南文化相關的因素就是作者名的翻譯。“二月河”是個筆名,按照現在通行的規范音譯為Eryue He即可。有些參賽譯文譯成Er Yuehe,顯然不對。雖然“二月河”和“魯迅”不同,看起來不像是一般的姓名,但對其切分也應該符合漢語習慣,符合其原義。這個筆名應該切分為“二月”和“河”,切分為“二”和“月河”顯然不對。還有的參賽譯文譯成February River,采取意譯的方法,意思沒錯,但不符合漢語筆名英譯的習慣,也沒有注意到“二月河”在英語中的通行譯名。漢語筆名通常按照漢語姓名來譯,比如“魯迅”就翻譯為Lu Xun,“二月河”雖然明顯不是普通的姓名,但也不一定要意譯,這個筆名在英語世界已經有了較為固定的譯名,那就是Eryue He。還有的參賽譯文翻譯為Ling Jiefang,還原成了二月河的原名,也沒有必要,不符合筆名翻譯的常規。
除了河南地方文化因素外,有幾個地方也特別需要關注。
一是標題里的“沉吟”。《現代漢語詞典》對這個詞的解釋是“低聲吟詠(文辭、詩句等)”“(遇到復雜或疑難的事)遲疑不決,低聲自語”,總之有說的成分,顯然不是這里的意思。作者參觀佛像,再有感慨,也不大可能當場說出聲來。“沉吟”其實是“沉思”“思考”的意思,因此這里翻譯為reflections、pondering、musing之類的說法都可以,但murmuring或muttering 之類的說法就不合適了。
對于第一段中的“打開中國的歷史”,也有不少參賽譯文出錯。這種說法其實是“打開任何一本中國歷史方面的書”之意,意指后面所說的事情在中國歷史中很常見。有的參賽譯者將其譯為looking back on Chinese history,似乎作者坐在那里,認真反思中國歷史,經過深入思考才得出后面的認識,這與原文意思不符合。這里直接翻譯為read a Chinese history book就可以了,read也可以換為open,總之能體現出輕松隨意就可以,但read要好一些。
“也不知……彼衰我衰”也有許多人譯錯。這其實是兩句話,從“兩家”開始可以看作是一個新的句子,可以翻譯為兩個英語句子,也可以用or之類的連詞連接,形成兩個并列句。有的參賽譯文機械地照搬漢語標點,且沒有使用or,語法有問題。“也不知”就是無人知道的意思,翻譯為no one knows就可以了。“誰先”和“誰后”同義反復,無須全部譯出,只譯“誰先”就夠了。“輝映”顯然是個比喻說法,意思是繁盛、興旺,機械地譯為shine或highlight,意思不明確。“先后輝映”的意思是二者歷史上都很繁盛,但繁盛的時間可能不一致,一些參賽譯者把“先后”譯為successively,即“連續”,意思也不對,不如譯為prosper one after another。“彼興我興,彼衰我衰”,與前面的“先后”相對,就是二者同時興衰的意思,不妨譯為:They have flourished together, and so have they declined.也可以采用合譯的辦法,把兩個分句譯為share ebbs and flows / ups and downs。
第三段中的“文化內涵” 也不太好譯,很多參賽譯文都用了cultural connotation或cultural content的說法。“內涵”這個詞在漢語中意思非常含混,這里其實就是“傳統”的意思,不如譯為tradition。
第四段中“可以看到二者的結合愈來愈密切”中的“二者”也是一個翻譯難點。對于這種代指,一般需要從前面的句子中尋找線索,確定其具體所指。但這句話前面的幾句話并沒有明確提到可并列或形成對比的兩種東西,只有本段開頭把“禪”和“拳”作了對比。有的參賽譯文估計正因為如此才把“二者”譯成了Zen and Kung Fu。但這句前面一句說的是大臣對于佛教的態度,再前面一句說的是玄奘,與“拳”都沒有關系。這么翻譯,邏輯上比較突兀。我們不妨從后面的句子來推斷。后面一句提到了“唐政府”,說不定二者包括“政府”,而且前面一句中的“大臣”,也代表政府。該句中同時出現了“大臣”和“佛”,所以“二者”更有可能指政府和佛教,不妨翻譯為Buddhism and the government。當然,也可以保持模糊,簡單地譯為the two。譯文會比較含混,但原文如此,也說得過去。
參賽譯文當然也有許多閃光點,比如原文中一些文言表達法,如“庶乎是矣”等,多數參賽譯者都理解正確,且英語表達自然流暢,限于篇幅,就不點評了。
地方文化與中國文化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中國文化外譯實踐和研究不應該忽視地方文化。本次比賽是我們的一次嘗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雖然參賽譯文有一些問題,但整體上質量還是不錯的。我們有理由對地方文化外譯保持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