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獎金瓜分”到“雞皮疙瘩”

文/金圣華

香港人喜歡買六合彩，尤其是有“金多寶”的時候。兩年前，六合彩40周年，“金多寶”高達1億元，投注站人頭涌涌，投注額打破紀錄。開彩后頭獎共有五注中，第二天坊間三張免費報紙紛紛以醒目版面刊載消息：“1.3億六合彩，五注瓜分”（《頭條日報》2016-3-2）；“橫財夢揭盅，5注瓜分$ 1.3 億”（《晴報》2016-3-2）“；1億六合彩，5 幸運兒瓜分”（《am730》2016-3-2）。三張報紙，無一幸免，全部用了“瓜分”兩字來形容得獎者均分獎金的情況。“瓜分”原義不錯，為“分割土地或其他財物”，但歷來使用時多帶有貶義，例如：“黑幫頭子打劫得手，與手下瓜分贓物”；“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敝而瓜分之”（《戰國策·趙策》）。這一次，有人好端端用真金白銀買了彩票，中了頭獎，這是幸運之神的眷顧，五人平分獎金，理所當然，說什么“瓜分”？坊間不是動不動就愛用“分享”的嗎？這次明明碰到可以說“分享”的美事，怎么倒反而用了“瓜分”呢？原來，“瓜分”已經泛濫成災，亞視免費牌照到期，頻譜重新分配，報紙說“瓜分亞視頻譜”；亞洲萬里通擴大宣傳，推出里數，吁請客戶“立即瓜分”。這“瓜分”和“分享”按照目前流行的蹊蹺用法，似乎凡是拿出去的，不論好壞美丑，都是與人“分享”；凡是拿進來的，不論正當與否，都是大家“瓜分”！中文里多姿多彩的其他說法，早已蕩然無存了，這“簡體文”橫行霸道的威力，實在不容小看！

說起來，這現象，大概是一般人使用中文時褒貶不分、尊卑難辨的緣故。中文有中文的生態，除了余光中所說的“措辭簡潔，語法對稱，句式靈活，聲調鏗鏘”之外，言談之間、處世之道，最要緊的是要有分寸，待人敬、對己謙，因此用字用詞就大有講究。一般人都知道有“府上，寒舍；大作，拙文”之分，卻不知道有些詞匯是不能加諸自己身上的，如無線電視選港姐，一眾候選人自稱為“我們這些佳麗”；公司搬地址，通知客戶時說自己有“喬遷之喜”等，皆貽笑大方；至于某某學院招生，宣傳單上列出教師名單，眾人自詡為“國際知名學者或翻譯家”等，更不足為取。我們幾時看到余光中或白先勇這樣真正的文學巨匠，在公眾場所昂然自稱為“文學名家”的？

除了上述不知分寸的弊病，坊間常見的謬誤，還有以下種種。首先是亂用成語，似是而非。報上說：“張兆輝在加拿大接受舊拍檔李婉華的訪問，兩人一見如故。”（《晴報》2018-2-1）張與李兩人既是“舊拍檔”，當然早已相識，而“一見如故”的意思，是指初次相識、萍水相逢的二人，乍邂逅就相契相投，萌生如見故友的感覺。成語可以用，但不能隨便用，就如曾經有一位同學翻譯時，把一個小女孩因為父親忘記她的生日而心里不愉快的感覺翻成“錐心之痛”，實在是文不對題、言過其實。

香港最常見誤用的四字詞組就是“無時無刻”。一般來說，無論英文中文，一句里若含有兩個否定詞（雙重否定），即等于肯定的意思。但是“無時無刻”，并不是“雙重否定”，只是將“時刻”這個雙語詞匯分拆開來，各加一個“無”字在前，以表示加重語氣而已。中文里類似的四字詞組很多，例如“無法無天、無緣無故、無風無浪、無病無痛、無才無德、無驚無險、無聲無息、無窮無盡、無頭無腦、無情無義、無冤無仇、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無影無蹤”等，沒有哪一個是表示“雙重否定”的。蘇東坡有《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且不論這首名詩中所含諷刺或感懷的意義，這“無災無難”四字詞組絕對不是表示“碰到災難”的肯定意思，難道蘇公會詛咒自己的孩兒嗎？因此，如果有人自以為情意綿綿而對情人說“我無時無刻想念你”，那就是最大的笑話！正確的說法是“我無時無刻不想念你”！可惜的是，香港坊間動輒用“無時無刻”來表示“隨時隨刻”的肯定意思，連著名品牌的廣告也難免如此，如“無時無刻，漂亮第一”（莎莎廣告）（豈非教人永遠不必注意儀容？），又如“想為摯愛無時無刻送上一個清新潔凈的吻，就要由口腔護理做起！”（Panasonic廣告）。報上所見的謬誤更俯拾皆是，如：“港人熱愛旅游，無時無刻都想趁假期外游‘叉電’。”（《頭條日報》，2018-2-8）

當然，語言是在不斷演變的，某一字某一詞的原本意義，可以在不知不覺中改換成截然不同的意思。比如說，“雞皮疙瘩”這個詞組，原先是指“當人體感到寒冷或害怕時，身上會汗毛豎立”的現象，由于皮膚表面會凸現一個個小隆起，就像雞皮一般，所以叫作“雞皮疙瘩”，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事，不是可怖就是猥瑣，絕不會是什么好事！英文里也一樣，不過不說雞皮，而是鵝皮而已，即goose bumps，又稱goose flesh、goose pimples。 但是自從音樂比賽盛行后，評判動不動就用起“雞皮疙瘩”來表示“受到感動”之意，于是一般音樂人也就仿而效之，例如2017年年底，樂壇新秀胡鴻鈞入圍“我最喜愛的男歌手”最后五強，他在FB上轉發喜訊：“收到這個消息，我不得不承認我雞皮疙瘩了！”（此處連動詞也省略了）（《晴報》2017-12-29）看來，目前的香港，已經真正進入“簡體文”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