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工業化和城市化快速發展背景下,中國農村社會結構呈現出快速變遷趨勢,并且區域間存在明顯差異,農民分化的視角成為理解農村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的路徑。我國不同農村地區所處的市場區位和市場類型差異明顯,在農民向非農領域轉移就業的背景下,存在農民家庭生計類型的差異,農民分化快速顯現,因為農民分化程度和分化性質的差異,形塑了不同區域間村莊社會結構的差異。東部農村處于發達經濟體中,全國性勞動力市場和地方市場具有重疊性,農民離土不離鄉,就業形式和經濟水平分化明顯,并且這種分化是在村莊熟人社會內部展開的,形成了東部農村內生性社會分層和高度分化的階層結構。中西部農村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基礎弱,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到東南沿海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中務工,形成了半工半耕的家庭生計模式和村莊去分化機制,形塑了村莊低度分化的彈性社會結構。
關鍵詞 市場類型 家計模式 農民分化 社會結構
〔中圖分類號〕C9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09-0122-07
一、引言
在傳統中國村莊,農民是以“差序格局”為基礎組織起來的,①差序格局不僅是以血緣關系為基礎構建人際關聯的方式,同時也是農村社會結構的基本特征。費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成為理解中國村莊社會結構的理想類型和經典模型。但是近代以來中國農村社會發生了快速變遷,農村傳統社會結構逐漸解體,“差序格局”作為理解農村社會結構的基礎概念體系也就具有了局限性,難以準確概括我國農村社會結構的新變化。學界在差序格局概念體系的基礎上對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新變化進行解釋和擴展,并提出了“工具性差序格局”“差序格局”的理性化趨勢、“工具性圈層格局”②等概念或者解釋框架。可以說這些概念把握了農村人際關聯從公共性規則向個體性規則的轉變,村莊經濟分化等基礎性變化,對我國農村社會結構以及當代變化給予了較好的概括和解釋。但是這種以人際關聯為基礎的歷時態社會結構變遷的解釋視角,并沒有能夠對我國廣大農村地區呈現出的差異性給予足夠的關注和解釋,更多地是從文化角度大而化之的闡述。
對于中國農村社會性質和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的認識,賀雪峰及其研究團隊給與了較多關注和闡發,并提出了“村莊社會關聯”“農民認同與行動單位”等概念和分析框架,形成了對我國農村社會區域差異的一般性概括。受自然生態和歷史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中國不同地區農村的社會結構差異明顯,“農村社會結構”差異的典型地域分布呈現出,南方地區以團結型村莊為主,北方地區以分裂型村莊為主,中部地區以分散型村莊為主,桂華、賀雪峰:《再論中國農村區域差異——一個農村研究的中層理論建構》,《開放時代》2013年第4期。這形成了中國農村社會性質和社會結構的基本區域差異的類型概括,并且逐步成為一套分析性話語和概念體系。在中國農村南中北區域差異的分析框架下,對于不同地區的農村社會展現出的各類現象,比如農村稅費負擔、農村人情、生育觀念和生育行為、農民自殺現象、農村彩禮、基層治理詳見賀雪峰:《論村級負債的區域差異——農民行動單位的視角》,《管理世界》2005年第11期;宋麗娜:《農村人情的區域差異》,《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龔為綱:《男孩偏好的區域差異與中國農村生育轉變》,《中國人口科學》2013年第1期;劉燕舞:《農民自殺的空間社會學分析》,《華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朱戰輝:《農村彩禮性質的區域比較研究》,《當代青年研究》2017年第4期。等進行了區域差異視角下的解釋分析,對于理解中國農村的整體性和復雜性都有很大的現實意義和學術價值。但是這種歷史文化基礎上形塑出的社會性質和社會結構的區域差異概括,把農民和村莊看作一個統一的整體,并沒有以農民個體或者群體為主體進行村莊社會結構的分析,而且立足社會文化基礎上的分析對于當前急劇變遷的農村社會的解釋力也受到一定的局限。對中國區域差異的另一個概括是以經濟發展水平彭文斌、劉友金:《我國東中西三大區域經濟差距的時空演變特征》,《經濟地理》2010年第4期。為基礎的,因為區域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中國農村也呈現出東中西的社會性差異,這形成了不同于社會文化層面的南中北的區域差異概括,但是這種概括分析依然存在嚴重的只見區域而不見農民和村莊的局限性。
本文嘗試以農村所處的經濟區位以及在此基礎上農民家庭生計的差異性為基礎,從農民分化的視角來概括和解釋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新變化及其所展現出來的區域差異特點。農民分化的視角不同于區域經濟以及歷史文化視角的大而化之的整體性概括,它是以農民為主位、以村莊為主體,嘗試建構理解農村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的分析框架和新視角。
二、市場類型與經濟基礎
1.經濟因素的基礎性變量
不同于歷史文化的分析視角,改革開放以來經濟因素成為決定農民分化的關鍵因素,經濟基礎是分析農民分化和農村社會結構新變化的基礎性變量,這里的經濟因素不同于主流統計意義上的經濟指標的差異。本文中經濟因素主要是指農民和農村距離市場遠近的市場區位條件,在農民日益融入市場的宏觀背景下,與市場的距離對農民分化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改革開放以來,兩個因素幾乎同時在我國興起,一個是鄉村工業化和市場經濟快速發展,對農村勞動力的需求增加;另一個是農村人口流動性增強,向非農行業轉移就業的數量和比例快速增加。但是工業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是不均衡的,經過鄉村工業化的大發展,到上世紀90年代中西部地區的鄉村工業基本消亡,而通過市場化轉型,東部地區尤其是東南沿海的鄉村工業化迅速發展起來,區域經濟的發展不均衡開始快速顯現。工業化和市場經濟的發展帶來了農民就業方式的改變,非農就業的農民必須要進入到市場環境中,而市場距離的差異也決定了不同地區的農民進入市場的程度存在差異,農民分化的程度也就不同,農村社會結構變化的時間和程度也就有所差異。而經濟發展視角的村莊社會結構主要表現在東中西的差異。賀雪峰:《論中國村莊社會結構的東部與中西部差異》,《學術月刊》2017年第6期。
2.城市工商業經濟發展水平與勞動力市場類型
市場區位條件決定了市場類型的差異,在中國改革開放40年來快速和非均衡的經濟發展中,不同區域的城市工商業經濟發展水平呈現出明顯的區域差異。因為城市工商業市場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而存在兩個不同類型的勞動力市場,一個是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另一個是地方性勞動力市場,這兩種類型的勞動力市場共同形塑了不同農村地區市場區位差異的核心內容。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是隨著大規模打工經濟興起而形成的。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全國農村剩余勞動力開始轉移到城市工商業經濟發展水平較高的東南沿海務工,尤其是珠三角和長三角經濟發展起步早、發展程度高的地區,大量吸納了全國各地來打工的農民工,成為人口凈流入地,也就是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的核心區域。另一個是區域性的本地勞動力市場,這種市場主要體現在本地所依托的城市工商業經濟和地區經濟發展水平上,從全國而言,地方性城市工商業經濟發展水平差異大,地方性勞動力市場發育程度存在東中西的較大差異。東南沿海鄉村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水平高,廣大農村被嵌入到發達的城市群中,農民和農村融入市場的程度高,不用遠距離遷移就可實現非農就業。而廣大中西部農村地區,由于所依托的中小城市工業化水平較低,輻射有限,對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吸納程度低,廣大農民只能長距離外出打工。
3.分析框架
本文從農民分化的視角去建構農村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的分析框架。在農民與市場的關系中,建立在城市工商業經濟發展基礎上的區域經濟發展水平決定了不同地區農民所處的市場區位的不同,農民與市場距離的遠近呈現出明顯的區域差異。在農村勞動力大規模向城市轉移就業的背景下,城市工商業經濟和區域經濟整體發展水平形塑了不同的勞動力市場類型,因為農民與勞動力市場距離的差異,影響了農村勞動力轉移類型和農民家庭生計模式。根據農民與市場距離的遠近形成了不同地區農村勞動力進入市場程度的差異,這是形塑不同市場區位條件下農民分化區域差異的基礎。農民分化程度和類型的區域差異,形成了農村社會結構變遷的區域差異,這是理解當前社會轉型期農村社會結構的重要視角。
三、農民分化狀況的區域差異
1.不同市場區位下農民家庭生計類型
改革開放以來,傳統的農業型村莊社會性質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而變化的起點在于農民就業形式的多元化尤其是非農就業的快速興起。而不同市場區位條件下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所處的市場類型是截然不同的,這也決定了東部農村農民家庭生計類型與中西部農村農民家庭生計類型存在差異。
東部農村農民家庭生計類型。東部地區因為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農村融入到東部沿海區域性的城市經濟帶,農民和農村嵌入城市經濟和市場的程度高。農民很早就實現了向非農行業的轉移就業,“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成為農民生活就業的典型模式,農民家庭生計的轉變根本的是從務農向非農就業的轉變。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水平的提高,東部地區的農民脫離農業的程度也越來越高,甚至有些地區的農民已經完全轉移到農業以外的領域就業,城鄉一體化發展水平較高。總之,東部農民非農化的程度高,充分嵌入市場環境中的東部農村農民分化明顯。
中西部一般農業型地區農民家庭生計模式。相對于東部農村,中部和西部的農村地區,工商業發展基礎差、水平低,依然以農業為主。由于人多地少,農村存在大量剩余勞動力,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外轉移就業成為必然選擇。受限于本地勞動力市場機會不多,只能遠距離向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尋找務工機會。于是在廣大的中西部一般農業型地區農民家庭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生計模式,夏柱智:《論“半工半耕”的社會學意涵》,《人文雜志》2014年第7期。中青年人進入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去務工經商,而老年父母繼續留在農村種地,這也是中西部農村絕大多數農民的家庭生計類型。由于在市場環境中獲得的機會存在差異,以及農民家庭勞動力的數量和勞動力素質存在差異,中西部地區的農民也開始出現分化,但是分化程度不如東部地區高。
家庭而非個體是中國農村的基本單位,農民分化也不是以農民個體來衡量的,而是以農民家庭為基本單位。農民家庭生計模式從傳統的單一農業生產為主轉化為以工為主的多元就業,這也拉開了農民快速分化的大幕。由于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所處的市場區位和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農民的家庭生計類型也是截然不同的,而在此基礎上農民的分化狀況也是有差異的。關于農村勞動力流動和農民分化,賀雪峰教授及其研究團隊在長期的農村調研中有較為深入的研究。本文在此基礎上,基于筆者對不同地區的經驗調研,對于農村勞動力轉移及其農民分化狀況進行一般性概括,對其內部細微機制不作展開。
2.東部地區農民分化狀況
東部農村市場化程度高,農民非農就業開始早,融入市場較為充分,東部地區的農民不僅職業類型存在明顯差異,同時由于獲得市場機會和掌握市場資源的差別大,農戶之間經濟分化也較大。在東部農村,依據農民的就業和家庭經濟狀況可以分為上層、中上層、中下層和底層,呈現出多層次、高分化程度的特點。
上層農戶。東部農村工業化起步早,經過前期的鄉村工業化階段及隨之而來的市場轉型,形成了大批的個體私營企業。率先把握市場機會的農戶通過不斷積累,掌握了大量的村莊資源和市場資源,成為村莊中最富裕的農戶。上層農戶一般由企業家群體構成,所占村莊農戶的數量不多,但是所掌握的資源卻很多。并且由于東部農村高度嵌入市場,即便是上層企業家群體也大多在村或者與村莊有緊密的聯系。
中上層農戶。中上層農戶一般是由企業中層管理人員、技術骨干、中小型作坊主等類型的農戶構成,所掌握的資源體量和經濟水平比上層農戶低一些。不論是在市場經營中,還是在村莊社會生活中,他們是緊跟上層農戶的,并且也是村莊中最有經濟基礎能夠緊隨上層步伐的。
中下層。中下層農戶一般是小的個體工商戶、一般務工家庭。中下層是村莊中數量最大、占比最高的群體,但是他們所掌握的資源和機會與中上層和上層相比并沒有優勢,而只能跟隨中上層和上層農戶的腳步。
底層。底層一般是老弱病殘農戶,由于缺乏勞動力或者勞動力質量較低,哪怕在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中也不具有競爭優勢,因此家庭經濟水平處在村莊的最下層,逐步淪為村莊的邊緣群體。
3.中西部地區農民分化狀況
分田到戶以后,中西部地區的農民開始外出打工,改變了傳統以農為主的家庭生計模式,務工在家庭就業和收入中的作用越來越重要,農民分化因此也逐步顯現。總體來看,中西部農村地區農民分化為上層、中層和下層,并且層次界限和分化程度并不明顯。
上層。上層在農村中一般被稱為富人,他們經過長時間的積累獲得了穩定的工作和較高的收入,或者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中小企業主,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國家資源大量投入農村搞建設,而承包工程成為包工頭等。上層富人在村莊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并且因為長期在城市務工經商,這些人很少在村莊中,對村莊事務鮮有參與,有些甚至已經在城市買房定居不再回村,隨著向城市轉移的程度加深而逐步脫離村莊。
中層。中層或者稱為中間階層,在村莊中一般由兩部分群體構成,一部分是“半工半耕”農戶,另一部分是“中農”群體。王德福:《半耕半工與鄉村社會的自循環體系》,《經濟導刊》2014年第10期。首先是“半工半耕”農戶,在中西部農村,大多數農民家庭中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經商,而老年人留村務農,形成“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這類農戶占農村的絕大多數,一般在60%甚至更多。賀雪峰:《論中堅農民》,《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外出務工戶一般由家里的老人繼續種承包地,如果沒有老人或者老人年紀太大無法繼續耕種土地,他們要么把土地流轉出去,要么不再外出務工而留在家里務農。而留村務農的中年群體,自己的承包地少,他們對流轉土地擴大生產規模有強烈需求,而恰恰可以流轉外出務工沒人種地農戶的土地,這樣形成了適度規模的土地經營規模,獲得不錯的務農收入,并且保證了家庭生活的完整性和村莊社會關系的維持,而成為“中農”。
下層。在底層農戶中,因為老弱病殘等原因缺乏主要勞動力,無法進入全國性勞動力市場獲得務工經商收入,同時家庭承包地不多也難以保障足夠多的務農收入,這部分群體因為缺乏有效的收入來源而成為村莊的底層。與東部農村不同的是,他們雖然是村莊的弱勢群體,但并不一定都是村莊的邊緣群體,他們的底層地位也并不完全是固定的。
四、村莊社會結構的區域差異
1.農民分化視域下的村莊社會結構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村傳統的差序秩序逐步解體,農村社會結構快速變遷與重構,農村社會結構的變遷趨勢是與農民分化同步進行的,有著密切的關聯。改革開放之后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給農民提供了多樣化的就業機會,改變了傳統農民以農為主的生計模式,越來越多的農民進入勞動力市場獲得非農就業與非農收入。農民家庭生計組成部分由以農為主逐步變為以工為主,農民脫離農業生產的趨勢明顯,在激烈的市場環境中求生存,因為掌握資源和獲得市場機會的差異,農民分化越來越明顯。農民分化起始于經濟收入的分化,在村莊熟人社會中,最初的經濟分化逐步在交往活動中轉化為社會分化甚至社會分層。隨著農民分化程度的加劇,農村社會分層結構逐步明顯,重構了階層分化的村莊社會結構,這也是當前農村社會結構變化的新趨勢。這便構成了我們認識農村社會結構變遷的基本邏輯線條。中國農村社會結構變遷重構的程度和類型并不是一致的,其中的核心影響因素在于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因為所處市場區位的差異,不同農村地區村莊社會結構也存在類型上的明顯差異。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也構成我們認識農村社會結構區域差異的“理想類型”。
2.東部農村內生性社會分層與高度分化結構
東部農村,鄉村工業化和城鎮化發展程度都較高,但是并沒有形成城市社區那樣的陌生人社會,依然保持著村莊熟人社會的特征。在村莊基礎上進行的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決定了農民分化也是在村莊熟人社會中展開的,是“村莊里的分化”,楊華、楊姿:《村莊里的分化:熟人社會、富人在村與階層怨恨——對東部地區農村階層分化的若干理解》,《中國農村觀察》2017年第4期。這是東部農村農民分化的基本性質。村莊熟人社會中進行的農民分化,分化程度較高,形成了明顯的村莊階層結構,并且村莊社會分層的結構具有多重性質。
首先是經濟性。經濟性主要體現在村莊農戶間的縱向經濟分化程度高。在上述東部農村農民分化情況分析中,已經指出東部農村分化為四個主要階層,上層和中上層率先把握住農村工業化發展的機會,并且壟斷了村莊和市場中的優質資源,牢牢占據了經濟的上層地位,與中下層和底層之間的經濟差距大,很難在激烈的市場競爭環境中彌合,并且有進一步拉大的趨勢。
其次是社會性。東部農村社會分層不僅僅是經濟和物質層面的,經濟分化逐步演化為村莊社會文化層面的分化,這是更深層次的村莊結構分化。村莊社會內部農民分化的社會性,主要是通過在熟人社會生活和社會交往中,依托人情、面子與社會分層的互動最終轉化和再造了村莊權威結構。宋麗娜:《“面子”與村莊權威結構的再造——以稅務場村為例》,《中共南京市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6期。村莊中的上層富人主導了村莊社會交往和人情的規則,其他階層只能被動跟隨,形成了村莊中“富人求異、中層求同、底層主動放棄”的社會交往秩序,村莊的中下層尤其是底層群體從被動的階層排斥轉化為自我的主動排斥,形成了村莊熟人社會內部的階層再生產機制。社會分層的社會性還體現為村莊中的居住空間劉銳、劉小峰:《農村階層分化與“住房地位群體”》,《人文雜志》2014年第5期。和社會生活的區隔,進一步加深了村莊社會分層的程度。
再次是政治性。村莊上層依托對市場資源和社會資源的壟斷,通過熟人社會內部人情社會交往和空間建構等,把經濟上的優勢地位轉化為在村莊中的社會性權威,并通過村莊選舉等手段把持了村莊權力,形成了“富人治村”的村莊權力結構。張建雷:《階層分化、富人治村與基層治理的重構——村莊社會關聯的視角》,《長白學刊》2014年第5期。在富人治村的基層治理格局中,富人壟斷了政治資源,而中下層和底層被排斥在權力和利益分配格局之外。通過對政治資源的壟斷又反過來進一步加劇了經濟分化和村莊社會生活交往中階層間的區隔,村莊階層結構分化程度日益拉大,甚至形成了固化的分層結構。
最后是東部村莊社會結構的去公共性與階層固化。東部農村在熟人社會中展開的階層分化,一方面使得關系交往中的個體性和團體性凸顯出來,另一方又重塑了農民的社會交往社會分層,形成了東部農村社會“圈層結構”宋麗娜、田先紅:《論圈層結構——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結構變遷的再認識》,《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的基本特征。東部農村的圈層結構不僅僅是村莊社會生活交往的結構,同時也是村莊權力和利益分配的結構,其核心內涵在于以個體為主導的交往規則建構秩序,這種社會分層結構的去公共性特征明顯。不論是在社會生活、社會交往還是村莊社會權力和利益的分配中,占據優勢地位的都是上層和中上層群體,他們形成了對村莊資源的全面壟斷,而中下層尤其是底層被排斥在外,在長期的交往互動中逐步形成底層的自我排斥和階層再生產,向上進行階層流動的能力和機會都不足。在這種意義上,東部農村社會階層結構是剛性且固化的。
3.中西部農村的去分化機制與彈性社會結構
中西部農村是人口流出地,大量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到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務工經商,形成了中西部農村特有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庭生計模式。農戶之間存在一定的經濟分化,但是村莊社會的階層分化并不明顯,沒有形成界限分明的階層結構。中西部農村低度分化的社會結構,是與鄉村社會的去分化機制楊華:《中國農村的去階層分化機制》,《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密切相關的,這種去分化機制的存在形塑了中西部農村的彈性社會結構,保障了中國農村的穩定,從而為中國經濟轉型提供了彈性空間。魏程琳:《中國鄉村的去階層分化機制與社會穩定》,《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農民流動性與村莊經濟空間的釋放。中國西部農村是人口流出地,在中西部農村的各階層中,上層富人和半工半耕農戶流動性較強,農村人口的向外流動也釋放了村莊的經濟空間,為留在村莊的中層和底層提供了可利用的資源和發展機會。中西部農村最重要的資源就是土地,而人口均分土地的制度設置,限制了農民在村莊中經濟發展的空間。上層富人在城市有相對固定的工作和不錯的經商機會,長時間在城市工作生活,與村莊的關聯越來越少,有些在城里買了房子準備定居城市,家里的承包地流轉給村莊中愿意種地的農戶。半工半耕農戶中大多數家里的承包地由老年父母耕種,但是當父母年齡增大難以繼續種地時,中青年子女要么繼續在城市務工把土地流轉出去,要么放棄在城市的務工機會而回到村莊去種地。這樣村莊中就形成了兩類主要的群體,一類是不種地的農戶,另一類是種地的農戶。不種地的農戶要么定居城市,要么長期在城市務工經商,而把土地流轉出去。留在村莊種地的農戶也有兩類,一是種植自家承包地的老年人,形成老人農業的種植模式,二是留村種地的中年人,他們有強烈的擴大種養殖規模愿望,而不種地農戶流轉土地恰好為他們提供了契機,給了他們在村莊中發展的資源和經濟空間,使他們成為留在村莊的“中農”群體。種植適度規模土地的“中農”,能夠獲得的收入并不比在城市打工少,這樣中西部農村就形成了龐大的“中間階層”,而脫離村莊的上層可以不計入村莊分層結構,貧弱農戶也只占較少比例,因此村莊分化分層并不明顯。
“半工半耕”生計模式與農村彈性社會結構。中西部農村最重要的去分化機制在于以中間階層為主體的內部互補轉化機制,而這種互補轉化正是以當下中西部農村普遍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為基礎的。中間階層由兩個主要的群體構成,即半工半耕戶和中農戶。半工半耕農戶一般是家庭的年輕人外出務工經商,老年人留在家里務農,少數外出務工經商的年輕人獲得不錯的機會而留在城市成為村莊中走出去的富人。但是大多數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并不足以在城市立足,到了一定的年紀只能返回村莊從事農業生產,完成家庭代際接力,繼續支持下一代外出務工經商。在這種意義上來說,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生計模式,支撐起了農民家庭內部的彈性空間,保障了家庭再生產的順利進行。村莊中的彈性結構主要是各階層群體間的互補轉化,依托主體是外出務工戶和中農戶。外出務工戶把自家的承包地流轉給愿意種地的農戶,而留村種地農戶通過流轉土地獲得一定的種植規模而成為中農戶。外出務工戶也不愿意簽訂長時間的流轉合同,這是為了方便將來在外務工不穩定還可以隨時回村要回土地繼續種地,從而有一份生活保障,而中農戶在失去流轉的土地時也可以隨時外出打工成為半工半耕農戶。這種靈活的互補轉化使得中西部農村社會結構保持了基本的活力和彈性,而不是成為像東部農村那樣的剛性結構。
中西部農村社會結構的穩定性。金觀濤等人曾指出中國傳統社會存在一種“超穩定結構”,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3頁。但是他們是在中國封建社會史的基礎上提出的,沒有對當代農村社會進行分析,更沒有注意到當代變遷。在人口大規模流動的背景下,中西部農村依然保持了良好的穩定秩序,這主要得益于村莊結構的彈性空間,使得在人口不斷流動中保持了基本結構的穩定。“半工半耕”是中西部農村社會結構穩定性和社會有序的經濟基礎,在農村去分化機制下,中西部農村不論是在家庭內部、村莊中還是在城鄉之間的結構,都是富有彈性的,農民的分化和流動是有序的。中西部農村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通過代際支持和代際接力的形式保證了農民家庭再生產,并且支撐了農民家庭發展和城市化進程的漸進有序進行。正是在“保護性城鄉二元結構”和分戶承包土地的基礎上,中國農村形成了半工半耕結構,為農民應對現代化和城市化風險提供了退路和保障,是我國農村社會穩定的基礎,是中國現代化和城市化穩步有序推進的“穩定器”和“蓄水池”。因此,保持農村半工半耕社會結構的穩定具有重要的民生和戰略意義。
五、余論
費孝通先生提出了中國傳統農村“差序格局”的理想類型,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當前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發生了急劇的變遷和重構,但是中國農村地域廣闊,不同區域之間差異明顯,尤其是在經濟發展水平差異基礎上形成了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的類型差異。如同“差序格局”一樣,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社會結構的區域差異也是一種理想類型建構,而理想類型建構是我國農村區域差異研究的基本方式。以經濟發展水平差異為基礎,東部農村和中西部農村形成兩種基本的農民分化和社會結構類型,這一類型比較能夠基本涵蓋我國東中西的區域差異,但是其中也難免會存在區域內部的差異性被忽略的矛盾。比如,同為東部農村,由于工業化和經濟發展的起點和模式的差異,蘇南、浙江和珠三角農村也存在其他明顯差異;還有同為中西部農村,因為社會文化、地理和市場條件的區別,而形成了連片特困地區和一般半工半耕農業型地區,這種差異性也值得去研究揭示。進行理想類型建構有助于我們形成對中國農村的整體性理解和把握,對我國區域差異的類型劃分和比較分析已有較多討論,但多數是在歷史文化基礎上對南中北的區域比較和局部區域社會結構和類型的闡釋,而且對東中西差異的比較和分析多局限在經濟水平的統計學差異上,對其內部的社會結構差異性并沒有進行細致分析。中國農村社會類型和社會結構的東中西區域差異,有待進一步發掘和闡釋。
在中國農村社會東中西的區域差異比較基礎上,關于村莊的未來發展值得進一步思考。東部農村是否就代表了中西部農村未來的發展方向,這是值得存疑的。東部農村社會類型和社會結構是建立在當地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形成的區域經濟基礎之上的,而這種經濟發展的差異是在特定歷史條件和政策環境中形成的,并不能簡單地把東部地區的基礎條件簡單地復制平移到中西部地區。當前的經濟發展轉型升級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使得東部地區城鄉一體化的程度越來越高,鄉村復興在東部農村具有一定的基礎條件。而廣大的中西部村莊失去了工業化的先機,農民不斷流出農村進入城市,農村逐步變得蕭條,最終大多數中西部村莊會消失,賀雪峰:《鄉村治理與農業發展》,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30頁。在這種背景下,中西部農村的發展復興只能局限在少數基礎條件較好的村莊,大多數村莊還是要服務于我國的城市化和現代化發展需求的,為城市化提供源源不斷的轉移人口和勞動力。我國鄉村振興戰略和其他制度政策變革,一定要建立在對我國區域差異的認識的基礎上,在這種層面來說,分析解釋我國農村社會結構的區域差異具有一定的政策意義。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