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文?馬宗師?梁玉年?施玲
改革開放之初,專家學者乃至社會各界爭論最熱烈的問題之一是:社會主義中國是否也要開設股市?
猶憶當年,深交所尚未掛牌,地處街道拐角,靠經營“深發展”一支股票試水,采取最原始的口頭唱報和白板競價的手工方式操作,土得掉渣。前臺有三位“黃馬褂”撐門面,冷冷清清,無人問津,前景未卜。1990年12月1日,該所在姓“資”姓“社”爭論中正式開張,挨罵不少。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為股市正名,深交所腰板硬了,這才搬進大廈,一下子火了起來,舉世聞名。
在此之前,1988年底,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決定派團考察西方股市。時任該院顧問的吳學文牽頭組團,團員即為本文作者四人。其中,馬宗師、梁玉年系業務骨干,熟悉國際形勢,戰略思想強,前者兼任秘書與英文翻譯。女將施玲,新聞科班出身,頭腦靈活,辦事干練。我等雖均屬“消息靈通人士”,涉足過金融,從政局角度出發,平素也關心西方股市行情,但對個中三昧,卻似霧里看花,不甚了了。

1991年7月3日,深圳證券交易所正式開業。圖為開業典禮現場
行前,曾與美、英、德駐華使館商議詳細日程,又曾赴廣州、深圳等開放前沿踩點,與有關方面座談,做好“知己”功課,再出遠門“知彼”。據此寫就長篇英文論文,介紹我國當年現狀與面臨問題,作為“說帖”,以便學術交流。事前準備充分,針對性強。
我等四人以民間學術團體身份,赴西方股市探秘,規模雖小,但系我國首次,一路接待規格很高。日程雖緊,僅一月掛零,卻收獲頗豐。
頭站紐約。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親自出面作報告,為我四人開小灶、辦專場,給足了面子?;卮鹛釂枺瑒t神氣十足,歷時一小時多。后又參觀紐約證交所,下馬看花。從開盤看起,刨根問底,跟工作人員、股民攀談,還在屏幕上追蹤行情,了解這家全球頭號證交所與世界其他國家主要股市實時息息相通之情況。我等足足待了兩個多鐘頭,劉姥姥進大觀園,開了眼界。后又訪問高盛集團,也是一把手接待。還去他地數處,與商界、學界交流。孰料當年與格林斯潘對話的世貿大廈,竟在“9·11”恐怖襲擊中淪為廢墟。主人當年強調“青天法”(美國各州制定的證券法的統稱),要求杜絕暗箱操作、內部交易,時時處處加強監管。此言倒是擊中了要害,但鼓吹放松一切管制,卻埋下了他日次貸危機之惡果,貽害全球。蘇聯一味盲從“華盛頓共識”“休克療法”,鬧到亡黨亡國,華約轉眼煙消云散。難怪教師爺從此威信掃地,“北京共識”隨之興起。
第二站倫敦。行前就對名噪一時的倫敦金融“大爆炸”(金融政策全面改革)深感興趣。此舉鞏固了倫敦證交所已經開始動搖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進而翻身,與紐約證交所抗衡。倫敦改革的法寶是大力放開價格管制,鼓勵行業競爭。這些正是昔日國內熱門話題,也是我們考察的焦點。英格蘭銀行行長親自介紹英國股市簡史與“大爆炸”來龍去脈,強調規章制度要寫在紙上,不是刻在石頭上,以便逐步修改完善,口徑與美方“休克療法”截然不同,態度也較謙虛。座談會后,由銀行派專人陪同,考察倫敦證交所,現場問答。此時我們已能瞧出些門道,比在紐約證交所看熱鬧大有進步,問題也提得內行、專業,當場受到點贊。臨陣磨槍,現炒現賣,果然真頂點兒用。事后又與另外幾家銀行座談,長了不少見識。
2014年,我國宣布滬港股市直通,外媒一致比之倫敦股市“大爆炸”,為我證券市場全面改革打下了基礎。深港通兩年后跟進,成熟一個,出臺一個,穩扎穩打。牽一發而動全身,隨后而來的加大開放資本賬戶力度、人民幣國際化等一攬子重大舉措,都是題中應有之義。這些招數,國內醞釀多年,出手不凡。
書歸正傳,接說西方股市萬里行。按照事前安排,我們還走訪了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與中國問題專家座談,與英國文化教育協會以及英國廣播公司中國部負責人對話。賓主溝通交流,相聚甚歡,在此不贅。倒是大名鼎鼎的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勤儉辦事,值得稱道。該所在編研究人員不過十來人,主要靠來稿出版刊物。我學院英文院刊在此吃香,要事先登記,按排名次序借閱,頗出人意料。我等對于宣傳工作、講好中國故事,絕不敢小覷,出訪論文亦在香港《遠東經濟評論》上摘要刊載。整個倫敦之行,英國人謙虛待客,比美國之盛氣凌人強多了。
第三站法蘭克福。在此待了兩宿三天,由德意志銀行安排食宿。我們聽了情況介紹,考察當地貨幣、資本、外匯與黃金四個金融市場,堪稱全面。步行街頭,飽覽市容,深感秩序良好,清潔衛生。德國人守紀律,講禮貌,效率高,穩健務實,有條不紊,給人深刻印象。
隨后從法蘭克福坐火車前往東柏林,以便乘飛機取道香港回國。夜里幾次停車,先是西德警務人員登車查問,東德方面接踵而至。此時感到列車在繞彎子,時東時西。行至東向終點動物園站,已是深夜一時許,再無交通工具東行。據說,徒步去柏林墻,要走三個多小時。我們心急火燎,不等天明就上路了。曠野靜悄悄,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時值隆冬,寒氣襲人,平添些許緊張氣氛。途中會遇見美、英、法、蘇四國駐軍嗎?心中無數。這里可是東西方警惕的眼睛死盯著的馬蜂窩呀。不速之客,深夜前闖,不會鬧出什么國際事件吧?但若回到動物園站,再去剛剛辭過行的法蘭克福,豈不出盡洋相?“不撞東墻不回頭”,干脆豁出去,“義無反顧”了。
沿途有路無燈,無路標,靠星辰辨方向。晨4時許,左側遠處,見有哨所,剎那間警惕起來,放慢腳步,猛然想起1948年的“柏林封鎖”。那時,整個德國和柏林市都由蘇、美、英、法分區占領并駐軍。西方占領區舊馬克東涌,挑起金融混亂,蘇遂封鎖東行通道。十年后,“柏林危機”再起,蘇要西方撤軍,再搞封鎖,美揚言不惜動武,雙方劍拔弩張,險些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
柏林這個是非地,危機頻發,我等著實擔心惹麻煩。然而,哨所那邊并未示警查問,乃強作鎮靜,邁步向墻。晨光下,但見一群工人在養路,用英語比劃搭訕,方知是東來的打工仔,神情坦然。

柏林墻、守望臺和霧中的勃蘭登堡門
我們是研究國際關系的,在古跡名勝中,對柏林墻情有獨鐘,因其處于東西方冷戰最前線,在二戰后的國際關系中地位無比顯赫。如今,柏林墻赫然在望—龐然大物,水泥筑成,約四米高,望不到邊,墻面多有涂鴉泄憤。幾十米外有處關卡,三個金發家伙往里走,我等乘機緊跟。兩名值勤軍人見是我國護照,并未刁難,只問“有無帶美元”。本人理直氣壯,頂了回去。討不到買路錢,碰個軟釘子,他們便知趣放行了。
這跟書刊上描繪的柏林墻大不相同。書上說,柏林墻1961年底建成,是圍繞西柏林的界墻,墻頭有圓形水泥管,無法攀越。墻東乃帶狀狹長禁區,碉堡百余,瞭望臺密布,防車壕百多里,警犬樁200多,鐵柵欄無數,巡邏道眾多,信號一觸即發,真是殺氣騰騰,插翅難飛。而我等卻信步穿越,豈非咄咄怪事?
反差如此強烈,已非蛛絲馬跡,焉能逃過我等隨時捕捉戰略動向苗頭的一雙雙銳眼?“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柏林墻形同虛設,看來氣數已盡,倒塌有日了。
東柏林這邊,但見崗哨林立,警察遍地。即便如此,人心思變,大勢所趨,還是擋不住近1/3年輕人舍命西逃。不出一年,東德當局在巨大壓力面前驚慌失措,貿然撤墻,丟掉政權。蘇東劇變,接踵而至。由此可見,不搞改革開放,死路一條;亂改蠻干,政權易幟。事關國運興衰,焉能不慎之又慎耶?兩相對比,更感我黨領導之正確。
走過前述關卡,抬頭望見名勝勃蘭登堡門,也是柏林墻的一部分,安靜屹立,訴說興替滄桑。
我們逍遙過墻后,喜上眉梢,款款舉起相機,以柏林墻與勃蘭登堡門為背景,滿面春風,集體留影,順手還拾起一小塊水泥墻塊留念。
西方股市萬里行中,這一段夜闖柏林墻的插曲純屬意外,可遇而不可求。我等從青萍之末,預見到冷戰收場,實屬難得,值得回憶。情不自禁,欣然命筆,與讀者分享。
末站香港。由新華社駐港分社接待。會見了楊振寧胞弟楊振漢,時為銀行界頭面人物。其稱辦股市好處多多,宜早不宜遲,風險大,要謹慎再謹慎云云。一路上,此類告誡耳熟能詳,此番考察港市,已是輕車熟路。香港之行還算順利,只是事先要在倫敦辦簽證,心中老大不快
而已。
歸心似箭,取道廣州,直飛北京過大年。返京后,抓緊時間向研究院寫報告,略敘觀感,提了些政策建議……
倏忽之間,此次考察已歷20年。如今,深圳有些小學已經開設金融課,我等當年尖兵垂垂老矣,落伍一大截,看來得再啟蒙、從頭越才行?;叵?0年前西方股市萬里行,撫今追昔,恍如隔世,能不盡情為祖國改革開放偉業歡呼贊頌?
(編輯 趙鵬)
作者: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原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