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本文的開頭,我打算邀請你一起做一個自我心理實驗。
不同于各種打著專業旗號但卻失真的心理學實驗,自我心理實驗,我們自己就是實驗的控制者和“被試”,而且,它很簡單,并不高深。
先看一下我的描述:
有一個帥哥在追求一個年輕女性,用廣州話說叫“靚女”吧。靚女對帥哥有好感,覺得他帥,還挺有很吸引人的魅力。目前,他們還沒有親密的身體接觸,還未正式確定男女朋友關系;
在帥哥的邀請下,他們開始了第一次約會,在一家很有小資風味的餐廳里。
在服務員的引導下,他們找到了一張桌子。然后這一幕發生了—
帥哥先優雅地幫靚女挪了一下椅子,對她說“請坐”,然后,再挪動自己的那把椅子坐下。全程很紳士。
好,讓我們進入自我心理實驗。
請陷入回憶狀態,花5秒到20秒記住我的描述,在心里默念一遍,確定自己大概記住了。如果沒有確定記住,再重復一遍。
然后,請閉上眼睛,再花5到20秒,進行角色扮演,進入約會的情境,把自己想象成那個靚女。
好,請睜開眼睛,記住內心的感受,并且,向自己描述一遍。
我們繼續進行自我心理實驗。
現在,你不再是那個靚女了,你仍然在那個情境里,但你變成了服務員,或坐在帥哥靚女旁邊的人,或是萬能的上帝—總之,你不是當事人,而是旁觀者。
體驗一下:在那個情境里,你看到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這樣紳士,有什么樣的感覺?
把自己想象成當事人,和想象成旁觀者,感覺一樣嗎?
根據經驗,以及社交禮儀,一個男人和他追求的女生吃飯,幫女生挪動一下椅子說“請坐”,然后自己才挪自己的座位坐下,是不是很正常?
不僅正常,而且顯得非常紳士。
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多畫面的畫風和它一樣。
比如,電視屏幕里經常有這樣的橋段,一個高富帥的男主,停下車,打開副駕的車門,讓女主坐上去,然后自己繞車一圈,再打開駕駛座車門發動車子,絕塵而去。
比如,吃飯的時候,一桌人中“情商”高的人,都會幫這個倒茶幫那個拿餐紙—哪怕他其實是這桌人中社排最高,最有地位的。
這種場面,我們會很舒服,會有被尊重的感覺。
所以那個女生,會覺得自己價值高,并且,會感覺帥哥紳士般的照顧,也拉高了她的價值是不是?
但如果我說,那個帥哥的紳士舉止,其實是PUA的一個“經典”套路,他其實是一個PUA男呢?他不過是一個把自己包裝成有修養有品味(給人的想象是也有錢)的人,目的就是為了把女生“推倒”—PUA的專業術語叫TD—呢?
我之所以在開頭要說那個自我心理實驗,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做過一次了,并且,也邀請了一些人一起來做。從中,我得出了雖然并不吃驚,但還是有種無奈的結論。
前面的兩篇調查文章分別揭示了PUA男盯住的女性(他們的專業術語叫作目標)的受傷害過程,以及PUA的各種操縱技術。它的扭曲、變態,在道德和法律上都可以作出判斷。
真正重要的是,這一原本盛行于西方的“把妹和改善人際關系”操作系統進入中國后,在這幾年,是如何變得“流派”眾多,且這么邪惡的?
關于PUA(Pick-up Artist)已經有了很多“科普”,這里不再重復。真正重要的是,這一原本盛行于西方的“把妹和改善人際關系”操作系統進入中國后,在這幾年,是如何變得“流派”眾多,且這么邪惡的?
顯然跟這三點有關:
首先,PUA在西方原本就有扭曲的基因,哪怕把自己打扮成“搭訕藝術”,似乎像純潔的小白兔,但只是有術而沒有道,預設的跟“目標”的關系模式是角色+假自我,把情感當成了一場游戲和博弈,發展出一套對女性心理具有利用性和操縱性的術,本身就容易失控—失不失控完全取決于個人的道德修為。
其次,它迎合了很多人內心的這種欲念—突然神功附體,以占有盡可能多和優質的性資源,并向自己和別人炫耀,作為成功的標志。這是一個很大的市場空間。
再次,中國社會性別并不平衡,再加上婚戀普遍還是“男高女低”的模式,導致了很多“低價值男”(同樣是PUA的術語)以他們的心理特質和社會實力,難以被女性所青睞。于是,在如何獲取女性青睞上,他們很需要各種戀愛教程。這又是一個巨大的市場空間。但在PUA提供教程的過程中,這種需求走向異化,變成了PUA男以占有、控制、傷害女性來獲取價值感和成功的證明。
和這個邏輯一致,PUA女來榨取男性目標的錢財也是如此。
于是PUA就像是一種病毒,誰傳染上,誰就變成一個心理變態的人,就像韓國電影《釜山行》所說的那樣,誰被僵尸病毒傳染,誰就變成了僵尸,并攻擊和傳染給正常人。
但盡管它給很多女性造成了傷害,很多人,還是對PUA的玩法一無所知,或者,沒有應對套路的意識。
在研究了PUA各種版本的教程后,我發現了它巨大的殺傷力。
在進行定性和定量分析了好久后,我必須認真地說,這種巨大殺傷力,至少50%被列入“目標”的年輕女性根本沒有能力抵擋。
50%是一個我出于謹慎而愿意低估的比例。我相信,如果有人愿意高估些,那也沒有什么問題。
在考察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PUA“泡學大師”似乎完全有理由感到“驕傲”。受到PUA武裝的人,在一個沒受過任何有用的心理理論武裝,最多會說幾句文青心理學或教材心理學語言的女人面前,完全就像是一頭狼出現在一頭羊面前。
大道至簡,大術至深。無論PUA何種流派,何種套路,都建立在對女性心理,以及在互動中表現出來的心理規律的認知、利用和控制上。
而對于自己,對于對方的套路,在特定情境里,有些女性茫然無知—很多時候其實是不愿意去知道。
這當然不是說PUA就多么厲害。我仔細考察了PUA從搭訕開始,一直到“推倒”成功,并且可以控制女人的情感的套路。很遺憾,99%都有漏洞,而且是認真一想就能發現的漏洞。可是,在既定情境里,很多人就像被催眠了一樣,卻沒有發現。
直說了吧,PUA的殺傷力,體現在如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所有以欺騙為特征的騙術、利用術、操縱術的天然優勢:利用了人的無防御;并且碰巧,一個社會在智商分布上是隨機的,總有人的智商在欺騙的智商級別之下。
這個意思是,瞎貓都可以碰上幾只死耗子。只要一個人想騙人,哪怕他的技術含量再低級,再Low,在一群人中,他至少都可以成功地騙到一個。
在大街上裝殘疾人的人,躺在那里一次又一次,連城管都知道這是一個騙子提醒路人,但一定還會有人砸錢給他的。
所以,在這方面PUA看不出本事。那是被騙的人沒本事。
第二個方面,利用了女性的善良和自我欺騙。
有兩類人容易被騙。一類是善良者。騙子騙他們,利用的是他們的善良、天真和無防御。另一類是傻子。傻子其實是先騙了自己的騙子。他們在心理上跟騙子其實是同一個物種,分布在利益鏈上的不同位置而已。騙子騙他們,利用的是他們的自我欺騙。
被PUA作為獵物捕獲的女性,當然善良,但由于具有對男人進行社排比較的思維—比如一看到男人是“帥哥”,且好像浪漫多金,就容易有“好感”,或多或少會自我欺騙。
關于這點,PUA有一半本事,另一半,得靠被捕獲的女性的自我欺騙成全。就像蒼蠅也得感謝雞蛋的縫一樣。
第三個方面,是對女性心理需求,和互動中表現出來的心理規律的深入把控。
在這方面,女性很容易被社會表象干擾,陷入無意識狀態,PUA男只要設計好情境,玩一下套路,就會自動觸發女性在心理上的特定反應。所以,可以算是PUA的本事。
只要抓住這一瞬間的感覺,其實就抓住了本質:男的是在以“角色+假自我”來打交道的。
現在我們回到前面約會吃飯的情境。PUA男裝紳士的套路有漏洞嗎?難道一個男人不應該這樣紳士嗎?
是應該紳士,但表現出紳士的舉止,和一個人是個紳士,完全是兩個概念。
但如果我們對一個人的自我,和他的角色有一點了解,就會知道不對勁了。
這個情境,是發生在搭訕成功,到“推倒”成功前的階段,其套路是為獲取女性對PUA男的“高價值”判斷而設定的。
我們假設這是在追求,是在談戀愛,不是對目標的捕獵。但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階段?
他們已經不是陌生人,心理距離已經拉近了些,所以,已經超過了用純粹角色的關系模式來打交道的階段了。
但由于還沒有親密的身體接觸,或者確定“男女朋友”關系,心理距離還沒有無限縮短,是能感覺到彼此之間有一層什么,阻止他們親密接觸的(這層東西就是角色),所以,關系模式不可能是“真自我+”,而應該是“角色+真自我”。
也就是說,如果男的喜歡女的,并且是在真的追求她,以戀愛婚姻為目的的話,那么,他應該是以“角色+真自我”作為和她打交道的關系模式,并且追求讓真自我往前挪,直到有親密的身體接觸,確定戀愛關系,完全消除心理距離,變成“真自我+角色”。
可是現在男主在干什么?
沒錯,他很紳士,很紳士地幫女主挪椅子,還說了“請坐”。
在這里,完全暴露了漏洞的關鍵信息,那就是“請坐”!
“請坐”是個什么語言呢?是很有禮貌但也客氣的語言。而有禮貌還客氣,我們知道可以翻譯成“見外了”。
請想一下,當你幫了一個好朋友的忙,他非常客氣地對你說“謝謝你”,你是什么滋味?
“謝謝”是個角色用詞,是在表達角色情感。而你和好朋友之間,預設了更應該用真自我打交道,所以你有一種他現在用角色把你們的真自我隔開的“見外”感。
“請坐”,是非常典型的角色用詞。在這里,就完全和男的追求女的,在“角色+真自我”的關系模式中,要讓真自我往前挪的方向設置沖突了。
雖然用了紳士的包裝,但還是無意識地想用“角色”來隔開嘛!
那是不是想隱藏什么?
我相信,女的可能非常享受男的幫她挪椅子,陶醉在對方的紳士風度中,但在男的說出“請坐”的那一瞬間,她其實是被提醒恢復認知狀態的,因為會感覺對方營造出了一種心理距離,并且是通過這種心理距離形成的心理視角,來抬高他自己。
只要抓住這一瞬間的感覺,其實就抓住了本質:男的是在以“角色+假自我”來打交道的。
但是,這種紳士舉止獲得了經驗和社會游戲規則的支持,而且似乎也挺讓人享受,再加上不懂心理原理,她放過了。
PUA用“角色+假自我”(“推倒”前)或“假自我+角色”(“推倒”后)玩的這些套路,其漏洞是天然的,堵也堵不住。
假自我的實力和漏洞是一體兩面,顯示出實力來的時候,就一定會暴露出漏洞。
根本不存在顯示實力然后沒有漏洞這回事。
現在假定,如果說“請坐”是漏洞,那在玩紳士風度,挪動椅子時不說行不行?
回答是不行,PUA男和女性目標的關系還沒有到不需要用這些語言表達的地步—因為還不是“真自我+”!如果不說話,只是在那兒挪動椅子,以手和表情輔助,給人的感覺哪里是個紳士,簡單就是神經質!戲馬上玩砸。
正確的做法根本不是挪椅子說“請坐”—記住還只是第一約會,而是很自然地關心、引導女的先坐,最多在此基礎上主動幫挪一下椅子,自己再坐下。但這樣一來,營造的并不是紳士形象,而是關心、喜歡的形象,PUA要營造男主“高價值”的套路也就沒法玩了。
當然,我不是說這樣玩的,就一定是PUA的套路—也是有真紳士的。但角色的背后,是真自我還是假自我,其實很容易看出來—其中的判斷標準,就是自然與否。但玩算計的PUA男,再裝都不會是自然的,因為裝本身就意味著不自然。
從表象上看去,這個紳士套路并不low,比其他套路high多了。
所以我在開頭提出了可以做一個自我心理實驗。
細數一下,PUA利用了女性的諸多心理需求和在特定情境中的心理反應規律。
把自己想象成別人,或把現在的自己,放到過去、未來,拉開一個心理距離,盡可能抬高自己的認知地位,形成認知勢能。這樣,就跳出了在某個情境中,被心理邏輯套住的那種狀態。
比如更愿意把自我納入社排上比自己高,能夠提供安全感和社會虛榮心(無貶義)的人那兒,而對社排低或不能提供社會虛榮心的則會讓自我撤離不想沾上—他們的專業術語是“高價值”“低價值”;
比如女性在多數情境中,具有讓有力量的男人庇護的心理傾向,而在她似乎不弱的情境里,又有用母愛去施予像孩子一樣的男人的心理傾向;
比如女性不愿意被人看見,或自己看見表現輕浮,因此形成了在特定情境中的各種保護機制,比如不會讓人當眾親吻,但換了一個情境則可能會說服自己愿意—他們把這說成是女性的“反蕩婦機制”;
比如女性更擅長心理邏輯的推理—他們倒是沒有專業術語,而是采用了“直覺”“情感”這些跟表象知識聯系在一起的語言;
…………
我所說的自我心理實驗是這樣一種版本:
把自己想象成別人,或把現在的自己,放到過去、未來,拉開一個心理距離,盡可能抬高自己的認知地位,形成認知勢能。這樣,就跳出了在某個情境中,被心理邏輯套住的那種狀態。在這個過程中,一個人的認知、真自我會迅速恢復,在認知勢能下,視野會大得多,會發現一個被忽略,或還沒有發現的世界。
比如,一個人現在痛苦不堪,但把自己放到1個月后,這點痛苦可能什么也不是。
自我心理實驗,也可以用來對付PUA。
很多女性受害者大概都會認為自己當初很傻,怎么就被那個騙子騙了呢?之所以能夠這樣,是因為已經用現在的自己去看原來的自己,自動就完成了自我心理實驗—雖然已經晚了,拉開心理距離,形成了認知勢能了。但為什么在當初的時候,不把自己想象成旁觀者來看自己呢?
有洞察力的旁觀者,所看到的一幕就是一個男人在玩某一出戲碼來泡妞—從他隱藏不住的套路中,又一個獵物要被捕獲了。
由于PUA是通過對女性心理的利用來達成目的的,所以,從事前自我保護的角度,只能是最好懂點心理原理。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擁有解決問題的能力。
無論套路如何變,建立在規律基礎之上的原理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