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需做重構

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導致全球政治版圖的穩定，由此上個世紀50年代起西方社會生活獲得了長期、穩定的發展，包括歌劇在內的藝術創作掀起了一個小高潮。美國沒有出現猶如英國布里頓和提皮特那樣舉足輕重的人物，但簡約主義作曲家作為一個群體產出了多部優秀的音樂戲劇作品，這是當代歌劇史中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是后簡約主義的重要代表，1976年上演的歌劇作品《海灘上的愛因斯坦》（Einstein on the beach）轟動了歐美世界，現在看來它在歌劇發展史上留下重要影響的不只是簡約主義音樂形式，更值得探討的是該作品獨特的戲劇理念、反傳統性質的非敘事性原則。

“一系列靜態的、非敘述性的舞臺場面松散地以與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相關的一些形象（如一列火車、一次實驗、一個宇宙飛船）為重點，它的音樂與戲劇表演同時進行，但大部分與戲劇表演相脫離。該曲的總譜專為格拉斯自己的樂隊而編配，包括經過擴音的木管、鍵盤和人聲，產生出一種不同于任何迄今為止的與傳統歌劇舞臺相聯系的音響景象。此外，一個打扮成愛因斯坦模樣的小提琴獨奏者，同時起到了作為一位音樂家和歌劇中一個角色的作用，協調著其他音樂家和舞臺表演者之間的關系，而所有這些人都是演員和舞蹈者，而非歌唱者”。①

對傳統的歌劇愛好者來說，僅憑歌劇史的介紹、音像資料還是較難對此作品形成全方位的思考，作為一個歌劇人雖有成文之意但苦于無有觀感也只能作罷。2015偶然的機會現場聆聽了這部歌劇，多番思考后決定寫作此文，謹為分析這部美國歌劇史上影響力較大的歌劇作品之戲劇成就。

菲利普·格拉斯聯合著名編劇羅伯特·威爾遜（Robert.Wilson）耗費五年的時間創作了這部歌劇。作品以科學家愛因斯坦為主人公，劇中處處體現出這位科學家的生活肖像和他的相對論觀點。這種肖像式的設計取代了古典歌劇在時間進行中的動作進展、音樂表述、動機發展、宣敘調、重唱等等因素，換句話說《海灘上的愛因斯坦》在創作上沒有遵從傳統歌劇作品的美學思路，它不具有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故事情節發展過程——不具有敘事性，而是一部虛構性的圖畫傳記，創作者的意圖是觀眾可以根據這些符號獲得一種重構的體驗，以此聯想愛因斯坦的形象。

一、歌劇的內容結構及戲劇意圖

歌劇有兩個主要場景也可以叫做兩個視覺主題：海灘遠處放置的宇宙飛船、一列火車（最后一節車廂作為一個審判法庭）；另外根據演出的需要在兩個主題之間穿插的“膝蓋劇”②（Knee play）。

場景“宇宙飛船”“火車”在舞臺上定期出現”“膝蓋劇”被作曲家有意識的安排在在前兩者中間。歌劇總共為四幕，9個場景中間穿插5次膝蓋劇。第一幕第一場：膝蓋劇，火車；第一幕第二場：火車，膝蓋劇；第二幕第一場：宇宙飛船；第二幕第二場：火車，膝蓋劇3；第三幕第一場：火車；第三幕第二場：宇宙飛船，膝蓋劇；第四幕第一場火車；第四幕第二場：火車，床；第四幕第三場：宇宙飛船內部，膝蓋劇5。

菲利普·格拉斯將有關愛因斯坦的各種因素或明或暗地運用在兩個主要場景“火車”“宇宙飛船”里，但這需要觀眾自己去做分辨形成自己的觀感，由此獲得歌劇的重構體驗和審美情趣。

（一）直接引用愛因斯坦的生活照片。

使用仿照愛因斯坦生活中的物品。1.羅盤（愛因斯坦年幼時喜歡的玩具），審判場景1中幼年的愛因斯坦與幾個小朋友在玩羅盤；2.三角形，這是愛因斯坦小時候在沒有利用前人成果的情況下自己證明了“勾股定理”——跟三角形有關系，火車的最后一節車廂作為審判場景時法官后面出現了一個紅色的三角形圖案；3.煙斗，影視劇里經常出現的場景——愛因斯坦叼著煙斗沉思著科學命題；4.水管子，“二戰”后的五六十年代美國社會“麥卡錫主義”盛行，有記者問及愛因斯坦對此的看法，愛因斯坦發表了在事后被證明非常有影響力的《管子工宣言》：“如果我重新是個年輕人，并且要決定怎樣去謀生，那么我絕不想做什么科學家、學者或教師。為了希望求得在目前的環境下還可以得到的那一點點獨立性，我寧愿做一名管子工。”③有意思的是劇中導演安排的審判椅子就是簡單的管子做成的，這使經歷過“麥卡錫主義”的美國人輕易地能夠想起愛因斯坦的《管道工宣言》，某種意義上體現了所謂的資本主義崇尚的獨立和自由。

（二）直接安排“愛因斯坦”出場。據歷史記載愛因斯坦除了科學家的社會身份以外生活中還是一位頗有藝術造詣的業余小提琴演奏家，在非科研的時間內他會出席一些音樂會。這個因素被設計在劇中，例如在宇宙飛船的場景中“愛因斯坦”的扮演者會出現，這個演員是真的在演奏小提琴，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樂池里的隊員，舞臺上則有著雙重身份。

（三）模仿愛因斯坦的行為、說話方式。愛因斯坦一生都沒有擺脫語言模仿癥——俗稱口吃，這曾被科學界人士無意地挪揄過，由此愛因斯坦在晚年以后不怎么出席科學研討會，以遞交報告作出解釋。審判場景法官的念白：Can I——Can I——Can I move the ship With——With the Wind？歌劇創作者意在使人聯想起科學家口吃的生理特點。

（四）作為一個新聞事件。1948年底的一天，愛因斯坦腹痛難忍就醫時查出腹部有動脈瘤。手術后從醫院后門回家遇到新聞記者們窮追不舍地采訪，情急下對記者做了一個玩笑似的鬼臉，這一幕被記者抓拍下來登在了報紙上。第二天，愛因斯坦看到了報紙笑著對仆人說，大夫們摸了我的肚子而美國人民看到了我的舌頭，這一事件在歌劇膝蓋劇3、4都有表現，隨后舞臺左右的字幕上出現了愛因斯坦吐舌頭的圖片，十秒鐘后全體合唱隊員對著觀眾同時吐出了舌頭，全場頓時響起大片熱烈的笑語。不難理解作曲家想要表達的戲劇立意是愛因斯坦在生活上中是一位樂觀、幽默的人。

（五）在膝蓋劇2結束時，愛因斯坦的妻子說出1905這個數字并且不斷地重復演唱它。作為愛因斯坦的伴侶，她清楚地記得這一年愛因斯坦發表了4篇在學術界非常有影響力的論文，其中就包括“相對論”。此時歌劇舞臺右側的大屏幕上不斷循環播放著一些1905年發生的重要事情：如英國著名作曲家邁克·提皮特的誕生，俄羅斯1905年革命，著名影星亨利·方達的出生，發生在中國的日俄戰爭等等，這些消息以極快的速度播放（在已知的歌劇版本中有時在內容上會做出些調整）。

菲利普·格拉斯美國式的世界觀和藝術建構非常有深意。從近代文明史的發展來看，20世紀是一個現代科技飛速發展的時期，積累了許多優秀的科技成果。劇中的兩個場景主題是有象征意義的：火車作為本世紀重要的發明對社會的發展不言而喻；宇宙飛船是人類對于地球以外文明探索的開始。愛因斯坦作為重要科學理論“相對論”的發現者參與創造并經歷了這個時代。因此菲利普·格拉斯在劇中最重要的創意就是設計了一個雙重角色，既是小提琴手又作為演員坐在舞臺中央全程目睹劇情的進展（寓意見證科學技術發展）。

火車最后一節車廂被設計成審判法庭，這是作曲家與導演威爾遜共同的智慧，他們一致認為人類除了遵從創新精神以外還應該遵守法律、宗教和道德的約束，否則破壞規則后就必須接受審判。當時美國社會發生的裴迪·赫斯特事件④轟動全美，受此影響后威爾遜建議在劇中火車車廂中設計“審判場景”。

二、關于歌劇劇作

黑格爾在其著作《美學》第三卷有文：“每部戲劇分三幕最合適，第一幕揭示沖突的苗頭，第二幕生動地展現互相差異的志趣的互相沖突斗爭糾紛，最后第三幕到矛盾的頂點就必然到達解決。”⑤黑格爾指出，完整的戲劇必須有一個產生、發展、解決的過程，即三部性原則，觀眾據此原則體驗到作品的戲劇性、情感表達、思想水準。菲利普·格拉斯在《海灘上的愛因斯坦》設計的兩個主要視覺主題加上膝蓋劇的穿插也具有三部性思路，其意在加強視覺感受以利于對科技以及愛因斯坦本人的想象繼而完成“重構”，但客觀上造成了一種循環聯播的感覺。由此而言，菲利普·格拉斯的三部性原則更主要的是服務于觀眾的視覺性重構并不涉及戲劇進行，這與上述黑格爾的美學理念是兩個不同的范疇。

《海灘上的愛因斯坦》共持續將近5個小時，音樂貫穿全場沒有停頓，可見菲利普·格拉斯繼承性地運用了浪漫主義晚期德國歌劇巨擎瓦格納的美學思路。

融入法國大歌劇的優秀傳統加入舞蹈場面。舞蹈的采用在劇中被單獨安排了在兩個場景中，著名舞蹈編劇露辛達·蔡爾茲運用格拉斯的音樂給舞蹈演員編成幾個固定的動作，定期在劇中出現，舞蹈的加入并未打斷劇情的連貫性。菲利普·格拉斯寫的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歌唱劇，人聲作為音樂連續體的一個部分重復性較多可聽性并不強，觀眾新奇之后會昏昏欲睡，因此在歐美的巡演過程中經常有觀眾隨意進出的狀況。基于此考慮，菲利普·格拉斯在《海灘上的愛因斯坦》融入了舞蹈場景，即滿足了劇場性的需要，也彌補了音樂表達力不足的缺陷。

三、簡約主義音樂

《海灘上的愛因斯坦》不具有傳統意義上的故事情節發展過程——不具有敘事性，那么菲利普·格拉斯的音樂在本劇中的意義究竟怎樣呢？依據美國歌劇評論家約瑟夫·科爾曼所說：“在歌劇中音樂對戲劇產生作用，最明顯不過的是人物刻畫這一領域。”如果說音樂能夠直接呈現感情，那即是詠嘆調時刻（當然得有腳本內容的幫助），據此觀眾會獲悉一個人物角色內在的感情生命，以此來展現他或她的行為和思想。《海灘上的愛因斯坦》中菲利普·格拉斯僅寫作了一首詠嘆調，這首作品被命名為《床》，如譜例所示：

“女高音只演唱幾個簡單的音符，一直重復著，伴隨著床的上升，營造出一種神秘、冥想的氣質”。⑥詠嘆調音樂充滿了重復因素，并且融入菲利普·格拉斯非常典型的“附加過程”創作技法。另外作曲家有規律、有意識地縮減音節的時值，形成一個循環的過程，共持續七分鐘，讓觀眾感受到兩個不同的時間進程——不斷地被拉長與不斷地被縮短。這是菲利普·格拉斯特意追求的時空感，某種意義上他是在向愛因斯坦致敬——科學家的“相對論”理論。

至于音樂在歌劇中的第二個功能，涉及動作。這是歌劇之所以區別于純戲劇的理由。“音樂和動作一樣存在于時間之中，并通過時間表達。因此音樂可以很好地反映、支持、塑造或修飾各種獨特的動作——實施行動、采取步驟，處理事件以及展示各類“心理動作”諸如決定、放棄、陷入愛河等”。⑦傳統歌劇中用以涉及動作的音樂形式包括宣敘調、詠敘調、重唱等等。《海灘上的愛因斯坦》是一幅肖像的展示，沒有情節的發展，所以劇中難以覓到上述歌劇作品中常用的催動動作進展的音樂形式，再一次印證了歌劇的非敘事性。

“瀏覽漫長的歌劇史，經典劇目往往給人以獨特的印象，或者說帶有自身深刻的印記，如瓦格納的宗教戲劇，威爾第的細致情感及大場面控制，普契尼的小人物的生存情懷等。這些作品中個性鮮明的特征成了作曲家標志性的認知符號，這種主觀的認知觸及了一個非常常見的問題——藝術家自身的題材偏好及精神特點”。⑧需要強調的是上述歌劇藝術家的經典作品的藝術特點主要依靠自己標志性的認知符號——音樂而非文學性的劇本內容來呈現的。音樂用來刻畫人物、引發動作進行，除了這些，音樂還能營造作品獨特的氛圍。歌劇《卡門》就是一個經典的例子，比才在《卡門》里設計了一組西班牙主題并使之在音樂連續體中經常性地再現，如斗牛士的動機。正是這些特色鮮明的音樂素材與其他的音樂素材形成一種濃烈的氣氛籠罩著整部歌劇，營造了有著鮮明西班牙特色的氣氛。

菲利普·格拉斯《海灘上的愛因斯坦》的音樂材料聽上去重復較多，僅根據劇情的變化作和聲上的微調，這一點與古典和浪漫主義歌劇做法有顯著不同。“威爾第的再現音樂經常是一段完整的樂思，其在某處的重現總是讓人聯想起先前的某個戲劇情景的再現。瓦格納的主導動機是一種短小的，易變的隱形，它的設計意圖是為了經常地、細致的參照以及為了將其編入復雜的交響網絡中，最終是為了他的宗教戲劇人物的坐標更加清晰。”⑨格拉斯的重復較多的音樂因素在劇中并沒有特定的戲劇情景對照，更多地是裹挾著循環的幕場前進。作曲家雖然根據場景的需要有針對性地設計了宇宙飛船主題、火車主題，運用了簡約主義的作曲手段，并在樂隊的配器方面下了許多功夫，但由于簡約主義音樂的極簡性特點，還是可聽性不強。這與同時代的另一位簡約主義作曲家約翰·亞當斯在歌劇音樂創作中回歸傳統有很大差別。最根本的是作品中愛因斯坦圖像性的因素規定性地循環出現，在此作曲家的音樂徹底成了次要性的表達因素——營造氣氛。

結 語

《海灘上的愛因斯坦》因其獨特的形式以及戲劇構造在全世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菲利普·格拉斯采用解構的哲學觀念將藝術從嚴格的形式中解放出來，運用虛構的策略否定了文藝對現實的反應與再現，這種做法在世界歌劇史上是沒有先例的。該作品的歌劇美學是否是一種創新還有待論證，謹以此文展開初步探討并期待引起更多現代歌劇愛好者的

鳴響。

① [美]羅伯特·摩根《二十世紀音樂：現代歐美音樂風格史》，陳洪鐸等譯，上海音樂出版社2014年版，第456頁。

② 在全劇的結構方面《海灘上的愛因斯坦》有四幕，這四幕之間被一些稱之為“膝蓋劇”的幕間劇連接起來（膝蓋起到連接的作用，就像人類的膝蓋的作用）。

③ 吳晗旗《菲利普·格拉斯歌劇〈海灘上的愛因斯坦〉創作與歷史價值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論文，第8頁。

④ 裴迪·赫斯特（Patty·Hearst），出生于美國最富有、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時報業大亨威廉·道夫的孫女，1972年被伯克利的游擊隊SLA綁架后發生戲劇性的變化，與恐怖主義者相戀并公開與家族決裂。1975年參與舊金山一宗銀行搶劫案被抓捕歸案，判刑入獄服刑，但隨后1979年經總統特赦后出獄，這個不正常的事件引起美國社會長達十數年的爭議。

⑤ [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 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276頁。

⑥ 同③，第68頁。

⑦約瑟夫·科爾曼《作為戲劇的歌劇》，楊燕迪譯，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238頁。

⑧張燦毅《人性政治的表述——約翰·亞當斯早期歌劇〈克林霍發之死〉》，《人民音樂》2016年第7期，第78頁。

⑨張燦毅《約翰·亞當斯歌劇〈尼克松在中國〉的創作藝術》，《四川戲劇》2015年第4期，第154頁。

（該文為2017山東省文化廳重點藝術研究項目：《當代作曲家約翰·亞當斯的中期歌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706100）；2017聊城大學社科項目 《簡約派作曲家的歌劇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張燦毅 聊城大學音樂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