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柏
前幾日與友人小酌,期間老板見我們嘮得十分暢快,瞬時為我們桌加了一盤“大豐收”,內有黃瓜條、尖椒條、小蔥段、心里美、苦苣、生菜,又上一小碗農村黃豆醬。忽然想起了在鄉下大蔥蘸大醬的日子來,過去的歲月,好像仍舊保留著一絲值得回憶的余香。
東北是滿族人的聚集地,也是清朝的發祥地。據說:黃豆醬是滿族人發明的。滿族人在行軍打仗時,將炒熟的黃豆背在身上,便于食用。但黃豆被雨淋濕發霉。后來,滿族人又把發霉的黃豆弄碎,加進粒鹽,幾經試驗,終于做出來了黃豆醬。
鄉間流傳一句老話,叫做“忙做忙要記筆賬,窮做窮要下大醬”。可見農村人在精打細算、勤儉持家的過程中,醬是不可少的。有一首順口溜:“烀黃豆,摔成方,懸掛發酵百世香;蘸青菜,調菜湯,舀上一匙油汪汪。”
做大醬要遵循節氣時令,一過農歷二月二,父親選好上等黃豆五六十斤,用簸箕又簸又篩,去掉雜質、草棍、石子,再用水洗凈,倒入十八刃大鐵鍋中,加足涼水泡上,蓋上鍋蓋。頭一天晚間燒火開烀,大火燒開,小火還要繼續燒它一個小時,用余火余溫焐它大半夜。烀黃豆添水很關鍵,不能太多,應稍干點兒。水放多了,如果太稀,做醬塊子不好做。
經過一整夜的烀燜,早上揭開鍋蓋察看,黃豆成了黃褐色,一看就有食欲。舀點熟黃豆,倒入醬油一拌,趁熱送進嘴里,那才香呢。
父親與人把石磨上扇揭開,母親用熱水把石磨和磨盤刷洗干凈,把上下磨一合,向磨眼倒進熟黃豆,拉磨幾圈后,磨碎的豆渣從磨縫中淌了出來,這叫“拉大醬”。
豆烀得黏稠,不愛往石磨眼里走,必須有一個人站在石磨上,用一根圓柱形、氣頭的、上有橫柄的醬杵子,不停地向磨眼里杵壓。把磨碎的濕豆渣一團一團拿到屋內的飯桌上,將其團成塊狀,“啪啪”摔成不到二十厘米見方,長約三十多厘米,類似小孩睡覺枕頭形的,俗稱“醬塊子”。
母親用紙把醬塊子嚴密地包上,免得落進灰塵,污染原料。父親先用八個秫秸瓣放在醬塊子四面,一面上下各放一個,免得勒緊破壞形狀,防止紙嵌入醬塊子內。再用稻草編成“十字花”,吊在通風陰涼的外屋,將其吊在小木梁上,促其發酵。
室內零上十來度的環境,就能使醬塊子發酵。兩個月后,干裂的醬塊子外皮和縫隙里都長出了綠茸茸的細毛。農歷四月十八是遼寧中部平原“下大醬”的日子,這個“八”,可能與“發”諧音有關。如果放在以后下大醬,老人們說那將是臭醬。這些說法有何依據,從來沒人考證過。人們就是這樣,年年按照習俗而做。
父親取下醬塊子,解開稻草繞,撕掉包裝紙。母親用溫水刷去綠毛,用刀剁成小塊,再用手掰成更小的塊兒。
母親要把醬缸清洗干凈,把醬塊放進醬缸內,再加入適量清水,用白布蓋在醬缸口上,免得蒼蠅、蚊蟲和灰塵及樹葉進入,再用一條細繩緊緊地系住白布蒙缸的周邊,最后蓋上用秫秸編的“醬斗篷”,防止陰天下雨醬缸流進雨水生蛆。
半個月后,醬要用細篩子過濾一次,小塊兒要用手捏碎。俗話說“省了鹽,酸了醬”,就是說鹽如果放得不足,大醬會變酸。這時要用舌頭舔一下,若發現鹽量不足,須馬上采取補救措施,繼續加點鹽。
醬在缸里經太陽暴曬,發熱會發酵冒泡泡,這時要用醬耙(長形木桿扣住巴掌小的四方形木板)一天打三遍耙,每次得打(攪合)上百下,由缸底向上打動,讓鹽、水、豆泥融為一體。這個耙的桿與板是隼卯結構,不能用鐵釘,防止生銹,否則,易有鐵銹味。搗醬會使醬里的氣泡消失,促使小塊分解,上下大醬翻騰均勻,發酵加速。
好醬是伺候出來的。隨著氣溫的上升,醬的表面會生出一層黑色的泡沫,需用勺盛出扔掉。經過一個多月的晾曬和打耙,把曬過太陽的打下去,沒曬過太陽的打上來。慢慢使缸里的大醬由稀變稠,越來越稠,顏色越來越深,香味越來越濃,就變成了焦黃細膩的純大醬了。
大醬的吃法,可謂豐富多彩,既是烹調用的調味品,更是鄉下人最愛吃的開胃菜。大醬是個神奇的東西,甭管辣的、酸的、苦的、澀的菜,一旦蘸上大醬,就變成可口的美味了。農民們吃了大醬,才有力氣干活,才能抵擋風寒。
盛夏里,氣溫高,午飯時,有人將一勺大醬倒入高粱米水飯中,用筷子拌一拌,連吃再喝,幾大口就把醬水飯消滅掉,增加了體內的鹽分。好家伙,大醬還能兌成防暑飲料。
在東北吃面條,無論是打鹵面,還是炸醬面,沒人用豆瓣醬,也沒人用甜面醬,都用黃豆醬與五花肉丁和雞蛋相配,炸出的醬那滿嘴的香味,使我至今記憶猶新。以雞蛋醬為例,其做法很是簡單,鍋內放油,油熱放入雞蛋,將雞蛋弄散,隨后把蔥花、黃豆醬倒進鍋里加熱,可以放入點西紅柿丁或辣椒丁,一兩分鐘之后,香味就飄出來了。土豆燉茄子、土豆燉蕓豆的燉菜,人們喜歡用黃豆醬爆鍋。油開之后,把濃濃的大醬倒進熱油里,油與醬發出滋滋聲,香氣噴發出來,菜勺把油與醬攪動幾下,放進蔥花就可以燉菜了。醬香在水汽里蒸騰,滿屋飄香。而飯店和家庭里的醬燜鯽魚、醬燜泥鰍、醬脊骨、醬炒茄子等東北名菜都用黃豆醬來上色和調味。
母親是做大醬的能手,有人問母親“做大醬有什么訣竅”,母親總是笑著說“哪有什么訣竅,做多了熟能生巧”。母親的話不假,打我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記事起,母親做大醬四十多年,從未中斷過一次。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手法,味道自然也有微小的變化,看來做大醬,也有技術含量。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東北人做臘肉也離不開大醬。老家殺年豬時都會切出幾塊五花肉,去掉肉皮,涂抹上一層大醬,撒上一層用菜刀壓過的鹽面,用尖刀在豬肉上扎幾個眼,穿上細麻繩,掛在通風倉庫或木梁上,使其自然晾干,以留到第二年農忙時家中勞力補養身體。經過幾個月的浸潤,醬料就充分滲透到肉中。因保鮮的五花肉略咸,又都是臘月腌制的,故稱為咸臘肉。這種保鮮方法最為簡易,在舊時農村也最為普遍。炒燉肉不發硬,嚼在嘴里有醬香的味道。
我們離開故鄉后,每次回到父母身邊,沒等走之前,母親已把空罐頭瓶清洗干凈,瓶內已經裝滿了黃豆醬,蓋已經封嚴,等待我拿回市內。
柔和、鮮美的黃豆醬,伴隨我走過了童年、青年時艱難的歲月。如今,我再也吃不到母親父親釀制的黃豆醬,可它仍散發著芳香。黃豆醬,似質樸的母愛父愛,那愛,暖心暖胃,齒頰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