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里有些什么魚,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元世祖至元年間,馬可·波羅游四川,他在游記中說:“都江水系,川流甚急,川中多魚,船舶往來甚眾。”但是,他“多魚”的印象卻沒有具體的表述,不知道多到什么程度,有些什么樣的魚。蘇洵在《憶山送人五言七十八韻》中也說:“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似乎也可作為一證。
現在人們吃魚主要以鰱、鳙、草、青為主,多為人工繁殖飼養,與古人有很大的差異。一條大江中的魚因環境、習性而異,地理跨度也使不同區段中的魚不盡相同,特別是這幾十年來河流巨變,魚的種類、生長狀況變化也大,所以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看岷江的魚是個新鮮的話題,但要有個清晰的描述,這還得先從上游說起。
岷江的上游處在青藏高原東緣,地形非常復雜,灘沱眾多,水流湍急,那里并不適合所有魚種的生存,卻是一些特有魚種的天堂。如虎嘉魚,是冰川時期殘存的冷水性魚類,但已瀕臨滅絕;山鰍、石爬鮡、四川鮡等也非常珍稀。如今在四川的一些餐館中也能吃到石爬鮡(俗稱石爬子),但都是人工喂養的,野生的常棲息于山澗溪河多礫石的急流灘底,很難捕獲。
據科研調查,岷江上游有魚類28種,其中虎嘉魚、多帶高原鰍、重口裂腹魚、松潘裸鯉、青石爬鮡、四川鮡這六種被列為重點保護魚類。丁瑞華在《岷江上游魚類與保護問題》一文中分析說:“(岷江上游)魚類區系成分較簡單,與岷江中下游比較,種類較少,特別是鯉科魚類明顯較少;明顯具有青藏高原區系魚類特點,與岷江中下游差異很大;與岷江中下游和青藏高原魚類相比,具有明顯的過渡性特點。一些鯉科、平鰭鰍科和鯰科的種同時與鰍科和裂腹魚類共同分布于此。”
灌縣(今四川都江堰市)處于岷江上游,在清乾隆版的《灌縣志》中記載的魚類是:嘉魚、虎魚、鯉魚、鯽魚、鰱魚、鱣魚(即鱔魚)、鰍、蝦、黃顙頭(四川俗稱黃辣丁)。
嘉魚是細鱗魚,“似鯉”“肉嫩味美”“其冬不出灌境”。其實嘉魚是取善魚之義,并不是專指一種魚,而是對一大類肉質細嫩的淡水魚的統稱,也有人把嘉魚解釋為美好的魚。《詩·小雅·南有嘉魚》中說:“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有魚有酒,在古人看來那是人生的一大樂事。虎魚,“亦嘉魚類也,但有齒如銼食魚,故名。”此種魚寄生于激流或洞穴,多以蝦、蟹、蛤類為食。
《灌縣志》的記載并不豐富,這同當地的地理位置、魚產狀況分不開。但在當地有種傳說中的魚,叫“伏龍觀魚”,顧名思義,它是都江堰伏龍觀下的一種魚。“每有群魚游深潭面,僅露臂鬣,其大若牛。投以石,魚亦不驚,人亦不敢取,蓋異物也。”這到底是什么魚“其大若牛”呢?讓人難以想象,我認為有民間神話的因素在。
但到了岷江中下游,魚類的情況就有很大的變化。為了更好地了解歷史中岷江魚的情況,我查詢了岷江水系中游一段魚類的文獻檔案,選擇了三個點來考察:夾江、樂山、犍為,它們正好處于岷江的中游,特別是樂山乃三江匯合之地,魚類也最為豐富,通過這三地在150里水域內的魚類記載,能夠比較清晰地看到岷江過去魚類的生存狀況。
夾江處在岷江支流的青衣江邊,漁業興旺,清代對漁戶征魚課“銀一兩二錢二分五厘”。在清朝嘉慶十八年(1813)版的《夾江縣志》“魚之屬”中記載的魚類有:
鯉、細鱗鯉、白甲、青博(也稱青波,學名中華倒刺鲃)、鯽、鰱、桃花魚、七星魚(即烏魚)、魚舅、鱓(即鱔魚)、蝦、黑頭魚。
到了一百多年后的民國二十四年(1935),修撰的《夾江縣志》中又增補了不少魚種:
紅梢、金串魚、三白、墨線、沙釣、鋸婆魚(即鱖魚)、娃娃魚(即大鯢)。
可以看出,這些魚類與岷江上游有很大的區別,當時的人們對魚類的認識非常有限,沒有目、科、屬、種的細分,很多只是對外形的稱呼。如白甲、墨線、紅梢等,很難確切知道它們到底是什么魚。沒有科學的描述,難免產生歧解,如白甲是“頭豐唇厚,鱗青色,以臨江產者佳”,墨線是“似白條而腹大,背青黑色,以腰際有一條黑線得名。”但形似者不少,又怎么分辨呢?
相比在民國二十三年(1934)《樂山縣志》中的魚類記載就明顯要豐富很多:
墨頭魚、魚舅、江團、客朗魚、泉水魚、臨江魚、嘉魚、鯉、鯖魚、鯊漚魚、船汀魚、鱓、鰌(即泥鰍)、鱖、鯈魚、墨線魚、白甲、土鳳、鯽、江鮀、桃花魚、鯢、鰻鱺、鱧魚、黃顙、細鱗、魛魚、江鰍、蘆花魚、納中魚。
它豐富的原因跟三江合流有很大的原因。青衣江和大渡河都是大江,特別是大渡河,有上千里的流程,流域面積7. 77萬平方公里,所經過區域眾多,為岷江帶來了新的魚種。如泉水魚就是來自大渡河,《樂山縣志》上說它是“出沫水(大渡河別稱),上至福祿場一帶河邊洞穴,似墨魚而小,口在頜下,重只數兩,多脂膏,春秋出洞,食石漿,秋入洞則肥。”
青衣江也為岷江帶來了特產,如一些“嘉魚”,“出青衣水,長身細鱗,肉白如玉,味不甚佳,被丙穴之嘉魚也。”
在清代文人張瑞的《銅雅河魚詩話》中有這樣一段話:“乾隆辛已(1761),嘉州水漲,滿河皆魚。”這說明銅河(即大渡河)、雅河(即青衣江)對岷江干流的影響,它們為岷江帶來了豐富的魚類。其實,當年陸游在樂山也寫過《江漲》一首詩,也能看到河水漲后,滿河皆魚的景象:“江發蠻夷漲,山添雨雪流。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岷江到了樂山之后,處在岷江中下游的節點上,是魚類最為豐富的區域,在河鮮食材的豐富性上也以此地為勝。
犍為處在樂山的下游,兩地相距五十公里左右,是岷江上一個重要的小城,過去它的漁業非常興盛,清代對漁戶要征漁課“銀一兩五分”。民國二十六年(1937)的《犍為縣志》中的魚類記載是這樣的:
鱗類:泉水魚、鯉、鲙魚、鯽、桃花魚、魚舅、龍眼魚、青波、黃魻。
無鱗類:江鰻、鱔、黃勒丁(即黃顙 )、鰱、鰌(即泥鰍)、七星魚、人魚(即娃娃魚)
稍作比較就可以發現很多魚名都是民間稱呼,且各地不一樣,但實為一種魚。如黃顙,其實就是黃勒丁,現在到處都能見到,餐廳都以“野生黃辣丁”來招徠顧客,但大多是人工飼養。不過它確是一道名饌,川人以香辣、泡椒、水煮等法烹制,岷江上游的新津一帶最為有名。又如七星魚也叫鱧魚,在民間叫烏魚,為何叫七星魚呢?“首有七星,夜朝白斗。”爆炒烏魚片也是一道美食。
在《犍為縣志》中也記載了生活在海邊的魚,如鲙魚,又稱白鱗魚、銀魚,《博物志》中說:“吳王江行食魚膾,棄殘余于水,化為魚,名膾殘。”當然,這僅僅是傳說,不足取信。實際上鲙魚是一種季節性的魚類,初夏成群上溯游到長江、岷江里產卵繁殖、生長,秋冬時又回游至海邊,它們在岷江上游極難見到,有喜暖的習性。鲙魚的味道非常鮮美,也不易得,過去有“南鰣北鲙”之說。
另外,在文獻中也有些魚的名字是古稱,比較生僻,今人多不解。比如鱓,實際就是鱔魚,有些地方把它稱為泥猴。又如黃魻,“黃魻類水雞”,《閩中海錯疏》中說:“水雞可食,味不及石鱗,黃魻可食,味不及水雞。”其實,水雞就是虎紋蛙,黃魻可能就是類蛙的一種魚類。
值得一說的是,在三地的記載中,都有一種叫“魚舅”的魚,而且在《嘉定府志》中說它的味道之佳位于“諸魚之冠”。
“魚舅”是一個謎。“魚舅”只在岷江中出現,《廣輿記》中說它只在“嘉州出”,其他地方均無記載,可能是岷江中游特有的魚。明朝楊慎曾說:“嘉州魚舅,載新厥名,鱗鱗迎媵,夫豈其甥,其文實鯦,江圖可徵。”(《異魚圖贊·魚舅》)什么意思呢?“媵”是過去的一種迎娶制度,即女兒出嫁時,岳家必須以同姓侄女輩陪嫁,陪嫁過去的姊妹,自然屬于媵妾。這里面暗指了一種古代亂倫的意思在里面,其實在《犍為縣志》也有類似記載:“魚舅,俗名燒火老魚。”所謂“燒火老”,在民間是貶義詞,指老不正經。
但楊慎認為“魚舅”應該是鯦魚,《爾雅注疏》中稱其為“海魚也”。鯦魚是鰣魚的一種,這種魚是有時節性的,從海中來,徐岳在《見聞錄》中說:“鰣魚雖江鮮,實海錯也, 故其溯大江而上,來必有時。”所以此魚非常難見,漁家不易捕到,售價可以黃金比,清人黎士宏在《仁恕堂筆記》中就說:“鰣魚初出時,率千錢一尾,非達官巨賈,不得沾箸。”不過,從這點上看,“魚舅”被奉為“諸魚之冠”倒確實有點像鰣魚。
然而吊詭的是,我在翻閱地方史料的時候,發現此魚在明萬歷的《嘉定府志》中有記錄,但在康熙時的《嘉定府志》就沒有了,后來的志書只是存目而已,說明到清朝后這種魚就不見了,今人更是不知道它是何方神物。但在文人的詩歌中還是有它的身影,如乾隆時期山東人宮去矜在《嘉州》一詩中就寫道:“三江匯足底,九頂接眉梁。潮落罾魚舅,年登賽竹郎。”這個“罾”是一種河邊用網搬魚的方式,當地又叫搬罾。宮去矜的弟弟宮去吝當時在做嘉定知府,他曾到樂山一游,估計也聽說了不少當地風物,并以魚舅入詩,以示新奇。
在過去,普通人家其實是很難吃到魚的。魚的價錢不菲,能夠經常吃魚的大概都是富裕階層,所以嘉州的魚市跟其他集市就有些不同,這體現在買賣關系上。清康熙版《嘉定州志》中說魚商是“常不入市,坐索昂值”,魚一到貨,馬上就有人上門買走,不愁銷路。
以上是三地縣志關于岷江魚的單獨記載,那么把區域放大一點是什么情況呢?當時嘉定府要管轄從眉山到犍為這一大片地域,水路超過三百里,岷江中下游有一大段在其境內,我們可以通過明萬歷版《嘉定州志》的記載來看整個嘉州地區的魚類狀況:
墨頭、魚舅、江團、客朗魚、泉水魚、臨江魚、納中魚、鯉、鯽、嘉魚、黃顙、鰱、鱖、白條、鯢魚、蘆花魚、鰻、桃花魚、蝦。
應該說以上的魚種基本同三地的魚類記載相似,但由于河流環境的細微變化,有個別品種的出現或者增減,形成了一地的特產。清同治三年(1864)編撰的《嘉定府志》又有些變化,記載甚簡,遠不如縣志豐富。但它只擇其重點,除魚舅、黑頭魚、嘉魚外,其他魚均為常見,可以理解是以大宗魚類來概括了這一地區的漁產狀況:
魚舅、鯉、江鰍、鰱、江條、白鱔、桃花魚、黑頭魚、嘉魚。
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最容易釣到的是“江條”,俗稱“串串”“翹殼”,一群群地浮在水面,銀光閃閃,一晃即全部消失。最容易擭到的是江鰍,扁著褲腿用撮箕去擭,我們叫它“鯰胡子”,它確有兩根長長的胡須,小時候我們常常牽著胡須將它吊在空中,覺得好玩。最喜歡的是釣到桃花魚,“味美備五色,三月水淺可得”。但是,這個志書記載中明顯忽略了當地一些不常見魚種,如客朗魚,“似鰣,肉嫩而美,不易得”;又如船汀魚,“名渡父,似吹沙(鯊漚魚)而小,體圓色黃黑,有斑”;再如臨江魚,“出臨江溪,潔而美,大不盈三尺。”其實,在岷江中存在著大量的一般人叫不出名字的魚類,如深澗中的奇花野果,漁家也不怎么辨識它們,只是籠統地稱它們“雜魚兒”。
記得有一年,我在犍為縣岷江河邊吃過一回“雜魚兒”,客人在岸邊喝茶剝瓜子,漁家在江邊小船上撒網打漁,不足一個小時,魚打上了一簍,一看,五花八門的野魚都在里面;待洗凈下鍋,有的還在跳,得趕緊蓋上鍋蓋,一烹熟上桌,香氣撲面而來,味道是鮮美無比。現在想來,這里面會不會就有諸如客朗魚、船汀魚、臨江魚呢?
岷江江岸下多洞穴,而魚常常潛伏在這些深底洞穴之中,被稱為丙穴魚。所謂丙穴魚,泛指秋冬后藏在洞穴中養肥的魚,“丙”指的是陽氣初升之時,一般來說,二、三月正是吃這些魚的好時節。樂山有不少丙穴魚,如泉水魚,“春初出洞食石漿,秋入洞則肥”;又如江鮀,當地人稱之為肥鮀,“腹多脂,腸無糞渣,細鱗肉白,縫丙出穴。”陸游在樂山時特別喜歡吃這種魚,詩中常有對丙穴魚的贊美,如:“玉食峨眉栮,金齏丙穴魚”(《思蜀》),“堆盤丙穴魚腴美,下箸峨眉栮脯珍”(《夢蜀》)。
在丙穴魚中,有一種稱之為“黑頭魚”、“翰墨魚”、“墨頭魚”的本土魚。據說“黑頭魚”只產在凌云山下,為樂山獨有,王漁洋在《蜀道驛程記》中說:“立春后泛子,漁人以燈火照之,輒止不去。”袁子讓在《二山志》中也說:“墨魚頭在大佛沱,春初出,上止龍泓,下止烏尤”。不過這個說法也有些絕對,實際上“黑頭魚”在附近江域中都能見到,如青衣江邊的夾江縣就有,“及入歲二月至,惟郭璞臺有之,今縣亦有。”(《夾江縣志》)
“黑頭魚”有一個美麗的傳說,據說當年山上有文士郭璞注《爾雅》,魚在山腳下游蕩,思接淵魚,墨水不小心翻倒進了江中,魚食墨后變成了墨魚。這個傳說好生瘋狂,惹得我小時候每到大佛山游覽,就會伸頭去巖下的江中探個究竟,也想倒點墨水下去喂喂魚。
光緒舉人王蘭生有詩《嘉陽行船曲》,描寫的是捕“黑頭魚”的場景,詩中說有對勤勞善良的小夫婦日日穿梭在這段水面上,而小娘子心里甜蜜蜜的,想的是“為郎網得墨魚香”。不過,詩人的想象與勞苦大眾是無關的,他們有沒有這樣的浪漫要另當別論,反正我是不太相信的。
三江江水匯平羌,暮暮朝朝打槳忙。
郎在船頭妾船尾,一凡隔斷船中央。
何須三水開明鏡,懶與三峨斗遠妝。
日日烏牛山下去,為郎網得墨魚香。
“黑頭魚”的味道如何?龍為霖在《食墨魚感賦》中說:“市之羅縷膾,芳鮮妙無匹;吞之遂潛化,如蝕神仙跡。”吃墨魚的最佳時間是每年初春,所以詹榮在《嘉州竹枝詞》中說:“三月初三春浪暖,人人爭買墨魚嘗。”
岷江里有多少魚,這又是個有趣的問題。
岷江干流有七百多里長,據1975年的魚類資源調查中共有116種魚類,但要在數量上作數學統計卻是不可能的,魚類的繁衍生長確實是個不為人知的世界。但是,我們可以通過一個地方來觀察,在1935年編撰的《犍為縣志》中有一張《犍為縣鱗介產額統計表》,其中就對岷江犍為段每年捕獲的魚類進行了統計,其中為鯉魚86400斤、鯽魚87202斤、鰱魚18660斤、鰍魚17000斤、鱔魚18202斤、大小雜魚98360斤、龜4850斤、鱉3881斤、蝦4589斤、蟹1095斤。
這個統計表是怎么來的呢?“系就岷江流域及各有名流溪,據調查所得,前后二三年產額斤數比較,實有如此之多。至陂塘溝池,年約產萬余斤。田魚一項,隨處皆有,不過零星細微,難得整數,統計全境每年約產三萬余斤以上。合表列數,實得五十萬斤之譜。”也就是說,除掉田魚和介類如龜、鱉、蝦、蟹等外,犍為縣一年純粹的岷江中所產之魚也不下40萬斤,那么以岷江邊的十幾個縣級以上城市來計算,過去岷江每年捕魚要超過400萬斤,而這些都是地道的野生魚,以如今江河的狀況是絕對不會再有昔時的盛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