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傷

湖北 徐金秋

1

貧窮是鄉村難以治愈的傷。

為了找到治愈的偏方，他們不得不背井離鄉，隱忍負重。

這些年，只記得清點零錢。從未清點過身體。比如，一截再也不屬于自己的手指，一條腿，以至碰碎一地的尊嚴。

2

門前的狗尾草，似乎替孩子揺曳了一百個愿望，仍未找到合適的理由來安慰幼小的心靈。

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日子，天空總像被什么扯去一角。眼看天就要黑，那些出游的蟲鳥是否能原路返回？會不會迷路？

黃花菜、地米草、野菊花，年年為躬守的老人看住那塊沒有完成的土地，為村莊守住一份不老的寂靜。

3

都走遠了。

雪要來之前，找不到一個可以通信的人，就告訴一只系在大樹下的老水牛，告訴風，告訴沒有了玻璃的窗格，告訴半截殘垣，告訴光禿禿的枝椏，然后開始整日整夜孤獨地抒情。

沒人知道，那來到村莊的白，少有的白，像隔世的情人。

沒人知道，那來自天國的白，來自一個人內心深處的白，像一場盛大而空曠的祭禮。

4

會有夢般崛起的幾座高樓。

夜靜到一個人的靈魂時，風聲的葉子嘩啦啦傳言，那樓潛伏易碎的筋骨，醉生夢死，和一個女孩永遠回不去的青春和堅貞。

傳言歸傳言。

一輩子沒走出村莊的老人，看那高聳的樓房，贊嘆不已。

星星在一座城市，撞見被虛擬、放大、變形的光芒，它簡單純潔的光亮，似乎再也不愿照耀到一座城市，獨自回到村莊的黑，一言不發。一閃一閃的光，深藏堅強的暗喻。

盡管，有視那樓為紅顏的墓碑。這些年，星星沒有揭穿事實，沒有告訴村莊任何一位老人。就這樣安靜的，讓他們帶著永遠的干凈和良善，自然老去。

5

把所有的事做好，安排好，剩下夜，夜是空的。有月亮，月亮是涼的。

此刻的村莊是那么的謙卑。

一個以每月收到生活費當他依然存在的人，一個灰頭垢面的人，一個緊握鋤頭扁擔取曖的人，已不管了那座城市有多繁華，有多魅惑。年復年，日復日。

繼續維持表情：呆滯、衰老。

6

油菜花開了，零零散散。

它們多像一群失散的孩子。它們一直在尋找。

多想手拉著手，一起奔騰，一起熱愛，一起喊出祖輩們大片大片的金黃與光亮。

桃花開了，樹下，空蕩蕩。

花還是那年月的花。不管怎樣，它們都得守住一棵樹的忠貞，腳不挪半步。

它們還得像從前一樣愛，一樣笑，一樣美。一定不讓春天看出破綻，看出時間的傷。

7

種子是點燃土地的火把，是照亮苦難人的燈盞，是延續人類生存的重要憑據。

那些古老而驕傲的生命圖騰啊！山神一般舞蹈、神秘、先知；雨水一般密布、純潔、豐盈。

是誰忘記自己肩扛一座山，一條河流和一個農人最忠實的祖國夢？

是誰學會移情別戀，讓李子愛上桃子，讓絲瓜愛上冬瓜，讓葡萄愛上大棗？

是誰靈魂出竅，以高產和光鮮欺騙農人的本分和善良，讓那么多的糧食果蔬學會說謊，讓所有村莊跟著背黑鍋？

8

暮色將晚，鳥兒們站在低矮的電線上，久久沒有離去。有徬徨不安的，昂首尖叫的，瞇眼混沌的……似一群垂頭喪氣的孩子，又似打著磕睡的老人。

是不是發現油菜花越來越少了，麥子越來越少了，炊煙越來越少了，山林越來越稀薄。村莊越來越沒有了村莊的味道。

什么時候，一只自由快樂的鳥也變得這么沒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