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讓我有點難過

李心培

早上起床后，老伴兒問我：“你和那個怪人聊得怎么樣了？大家都覺得奇怪，多米尼克說和他住了幾個月，也沒見他說過話，開始還以為他是啞巴呢。”

老板也問了一句：“愛麗絲以前認識他嗎？”老伴兒說：“我們怎么會認識他呢？不過我同事的兒子15年不說話，是愛麗絲幫他治好了。你們這個怪人頂多一年沒說話吧，對她來說就是小菜一碟。”大家見老伴兒說得斬釘截鐵，也就半信半疑地散了。

第二天晚上，教授居然又沒有去喝酒，坐在客廳，很顯然在等我。這下子可成了旅館里的一道風景，幾撥人都去餐廳了，有事沒事張望一下。老伴兒回房間來對我說：“教授又沒出去喝酒，一直在客廳坐著。”我一想：壞了，他一定把我那句隨口說的話當真了，于是三步并作兩步跑向了客廳。還好教授還待在那兒，依舊是凡人不理，可看到了我，又是一個燦爛的笑容。因為沒喝酒衣著也很整齊，他看上去還算精神，是個蠻帥的小伙子。看著他，我的心涌出一陣痛楚，多好的年輕人啊，走上了這條路，若不把他拽回來，不就完了嗎？

以前我過酒吧街的時候，看見酒鬼都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了，還拿著酒瓶往嘴里灌。我很難把這些丑陋的形象和眼前這個文雅的年輕人聯系在一起，可是人們的種種非議和我的親眼所見，他酗酒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幫他，于是在第二個夜晚我們敞開了心扉。

我聽著他講自己如何事業受挫、工作不順，講他厄運連連、走投無路的時候，父親又如何不理解，還把他趕出了家門，讓他獨自住在青年旅館里。而青年旅館里的人大都是旅途中的匆匆過客，雖然有家的味道，大多也只限于在廚房里做飯，或在客廳里聊天。而他放不下架子，雖然落魄了，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自然誰也不買他的賬。

在外國人眼里，家既不是“house”，甚至也不是“home”，而是“family”，強調的是家庭成員的親情關系。

我覺得教授那天那么欣喜地期盼和家人團聚，他一定非常愛他的家庭。于是我試著在這方面開導他。果然，他說他最大的憂愁就是離職，薪金很快用完了，經常需要媽媽和妹妹接濟他，他心里很難受。可是加拿大這么好找工作，連我們老兩口兒都能出去打工掙錢，他一個大小伙子怎么會掙不到錢呢？原來他的掙錢范圍很受“局限”：不能離原單位近，怕同學同事看見；也不能離家近，怕家里人和鄰居看見；他也不愿再干本行去教數學，因為已經沒有勇氣去面對學生了。

看來要先打開他的心結，先解決掙錢問題。我就給他出了好多主意，還拿多米尼克做例子：“多米尼克會六國語言，但學歷低，只能干體力活兒。可是多米尼克什么活兒都干，從不挑剔，每天都快快樂樂的，因為他有孩子要贍養，他會承擔責任。你雖然是一個人，但要對自己負責，對媽媽妹妹負責，這才是一個男子漢應該盡的義務。”教授只是點頭，卻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他到底能聽進去哪些話，只好多說，心想總有一點會是你愿意聽、愿意做的。我要他學學多米尼克唱歌，把悲傷煩惱都唱走，可是他說自己哪會有心情去唱歌？我可不這么認為，我記得他那天在大廳里轉來轉去的時候，時不時會發出一聲嘆息。這不就是心靈深處的愛的嘆息嗎？愛得越深，嘆息也就越長。他愛她的妹妹、他的媽媽，怎么會沒有心情唱歌呢？治愈一切創傷的并非時間，而是愛。

我知道人人都渴求欣賞和關愛，也許一只可以握住的手就會幫到別人。當然，自己做更重要，因為所有的動力都來自你內心的力量。假如教授真的想戒酒，那我相信他一定能戒掉，關鍵是他自己要想通，否則外界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

我問教授：“你對我和我先生——這種正在把夢想變成現實的人怎么看？”他很肯定地點頭，還伸出了大拇指。我又接著問：“那么你的夢想是什么？你又為你的夢想做了什么？”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于說話了：“我現在哪里還有什么夢想，只不過是天天醉生夢死地鬼混罷了。”好，他終于承認了自己的現狀，也就是說，其實他知道自己這樣沉淪下去是不對的，只是無奈罷了。

他說自從他變成這個樣子以后，親人朋友都疏遠他，沒有人肯來親近他。那天，他用最后一點兒錢喝了酒，沒有錢吃晚飯，只好回旅館，沒想到回來后卻吃到了我做的香噴噴的蔥花餅，他感到很溫暖。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樣感動了，所以他才給我鞠了一個大躬，是因為有點情不自禁。

他問我為什么這么關心他，第二次又給他炒飯吃。我告訴他，我們這一路走來，雖然很艱辛，但是受到過無數人的幫助。我也特別愿意盡可能地去幫助別人，我曾經親身體驗過當一個人被他人需要的時候，感覺有多美好。

在美國的青年旅館，我曾為大家做過大餐，享受到的感動至今還縈繞在心，那種心中進發出的善意和愛意，既可以感動自己，也會感動別人。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過一項科學研究，當人接受饋贈的時候和給人幫助的時候，都會有一種滿足感。而這種感動是在大腦的同一區域產生的，只不過在付出時，這個區域的活躍程度更高。

我想教授終于可以明白一點兒我的心意了，愿他能從這份心意中受到一些啟發。我們相約第二天晚上再接著聊，如果能有進展，教授就是3天沒有出去喝酒了。他只是從冰箱里拿幾罐啤酒，這無疑是很大的進步了，足以令全旅館的人刮目相看。

我期待著我們下一次的談話，為年輕人奉獻一點兒力量。結果第二天早上，我就看到教授了。他還是那天見家人的打扮，和老板借了個自行車就出去了。路過我身旁時，他輕聲說：“我今天該交房租了，所以約了幾個家教，晚上一定回來。”我聽了，感覺好感動。這真是個好小伙，無論自己多么困難都不欠房租，這至少是一種誠實的表現。

晚飯我又特意做了蔥花餅，讓多米尼克和老板都吃了。我對老板說：“我這可是借花獻佛，只有大蔥是我買的，面粉和油鹽全用的你們的。”老板說：“你這賬算得不對。米面油都是旅館承諾給大家用的，你的大蔥雖不值錢，可你的勞動值錢。”看來在加拿大勞動力最珍貴，難怪我不過烙了十幾張餅，就這么受歡迎。

最后一張餅剛剛放到平底鍋里時，教授就回來了，一進房就叫了起來：“美味煎餅。”我說今天人人有份，全都吃蔥花餅大餐。大家吃著餅，看教授的眼光也平和了許多，畢竟他3個晚上都沒有出去喝酒了。老板更是直言不諱地說：“這是愛麗絲的功勞。”我可不想居功自傲，只盼著這第三個晚上能把教授勸得有信心一些，勸他把酒戒掉，找到好工作，重新走向新生活。

他今天顯得很振奮，說：“這幾天沒喝酒，頭一點兒都不疼。以前每天起床都是頭昏腦漲的，現在感覺很輕松。”這說明教授并不是一個陷得很深、不可救藥的酒鬼。

我對他說：“其實痛苦和磨難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生命若不存在苦難，也就失去了很多意義。沉淪的人、毀掉自己生命的人，都是因為不懂得對宇宙抱有一種敬畏感和責任感。有了這份感情，人便有了極大的勇氣去面對苦難，就可以超越痛苦的極限，提升自己的眼界，去看待生命的意義。

只要在心中種下希望的種子，坦然面對困難和痛苦，就可以駕馭自己的命運，做自己的主人。這樣，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會進發出光彩。可是教授，你現在耽誤了，你那精彩的人生現在斷了鏈子，已經快要連綴不起來了。你若再不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你就會辜負整個生命。

你看，我們老兩口兒現在正在不斷地超越自己。夢想的指引，讓我們每一天都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你所經歷的苦難，許多人也同樣經歷過。而當你堅持下來走出低谷時，你會發現原來最不可能戰勝的并不是我們遭遇過的事情，而是我們的內心。我們國家北川中學劫后余生的孩子們，在汶川地震后，上課時堅強地對記者說：‘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記者熱淚盈眶地問：‘你們說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們能告訴我，你們幸福在哪里？孩子們說：‘那么多人死了，我們還活著，這就是幸福。”

教授真的動容了，一顆晶瑩的淚珠，慢慢從他的面頰上落了下來。

生活是需要相互關愛和幫助的，每個有良知的人都有責任和義務去撫慰別人、溫暖別人。更何況我們是受到過無數次援助和關愛的人，又怎能不盡自己的一點兒綿薄之力幫他呢？

在這難以忘懷的夜晚，教授吐出心中的苦水，終于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他揚起頭說：“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因為我根本無法改變過去了。”愿這是個新的開始，我從心眼兒里為他高興。

第四天我們辦事情去了，下午回來的時候，看見院子里好些人圍著烤爐，聽多米尼克講解他的秘制意大利烤雞翅。教授居然也在，他坐在搖椅上，似乎是在等我，可是我卻誤以為他坐在那里聽大家說話呢，所以當時沒有理會他，只顧著和大伙吃雞翅了。等我再轉頭時，看見的只是搖椅在晃呀晃，人卻沒了蹤影。

不知為什么，第二天交了房租的他不辭而別了……

這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難過事，回國后對兒子說起，依舊是淚眼婆娑，后來是兒子的一席話讓我釋懷：“也許是教授終于徹底想通了，去慶祝一下，一不小心喝高了，又不好意思再見你，就走了；或者是找到了新的工作，開始了新生活。總之不要把事情往壞處想，給他一個好的信息，他一定會好起來的，相信他一定能重新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