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在味蕾上的獨家記憶

一

時間一進入臘月，年的喜慶氣息便在鼻翼間氤氳，而此刻身在異鄉的我，開始懷念的是老家那些純粹而地道的醇香。離開家鄉已經很久了，內心的某些角落早被一種叫作鄉愁的東西填補。于是，在臘月的懷抱里凝神回眸走過的親情歲月，絲絲縷縷都仿佛透著無盡的親切與甜蜜，以及些許莫名的疼痛與憂傷。

用放松的心情咀嚼臘月時光，連味蕾都在悄然綻放。每年的這個時候，打豆腐是我家的必修課。晚間，在我們兄妹三人墜入夢鄉的時候，父母還在燈下辛苦地浸豆、磨漿。翌日，他們會起得很早，于熹微的晨光里，母親在灶房張羅，父親在自家的小院中擺好架勢，濾漿、燒漿，一切工序安排得有條不紊。期間，用石膏粉來點鹵水是一項技術活，父親向來拿捏自如。當我們從縷縷升騰的香氣中醒來，自是一番歡呼雀躍。這時，父親會給我們每人舀上一碗滾燙的豆漿，再加上少許的白糖或蜂蜜，裊裊熱氣蒸騰出滋心潤肺的香甜，我們個個吃得津津有味，多半是再要上一碗才能解饞，而此時的父母，臉上總會綻開如花的笑容。時光荏苒，多年以后父母臉上的笑容依舊如初，只是鬢已成霜。猶記某年冬季，那是我家經濟最為拮據的時期，我們都在上學，二弟又體弱多病。整個臘月，父母幾乎是夜以繼日地打豆腐、賣豆腐，硬是用辛勞的雙手撐過了一段困頓的日子，于不堪的清苦之中打磨出了醉人的馨香。

古樸而綿醇的鄉村年景里深藏著無限的親情與鄉情。宰殺年豬是鄉間臘月里又一道喜氣洋洋的風景線。像我這般年紀的人，都有在孩童時代將豬膀胱當皮球來踢的記憶。當肥壯的年豬開膛破肚之后，一幫小孩子便屁顛屁顛地圍在屠夫師傅身邊轉悠，急不可耐的樣子惹人捧腹。少頃，灶房間會有濃郁的肉香味彌散開來，那是母親在精心地準備一桌酒席，等會兒就有親戚朋友過來稱肉、吃“殺豬飯”，以示慶賀。在大伙兒高高興興地推杯換盞、談笑風生的時候，母親的笑容里總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傷或凄婉。后來我漸漸能讀懂母親彼時的心聲，想想母親看到自己辛苦喂養的兩頭豬仔一年下來能順利出圈，孩子們開年后的學費終于有了著落，內心自然無比慰藉，卻也會感慨萬千。別的不說，僅在豬食問題的解決上，記得母親春夏挖野菜、割蒿葉、撈水浮蓮，秋冬時節拔山芋藤、剁紅花草籽，寒來暑往里不知操了多少的心……

時光匆匆流逝。此時此刻，縈繞心懷的是那一份深刻而恒久的關于故鄉的眷戀，那是一個游子心靈深處最深邃的情結、最溫暖的珍藏。氤氳在臘月的醇香可以撫平心靈底片上的每一處褶皺，擦亮每一絲暗淡。當厚重的鄉愁漸次化解開來，整個思緒都洋溢在真實可觸的感動與幸福里。

二

親情歲月里儼然鐫刻著季節走過的腳印，在和暢的春風里，它悄然喚醒的是味蕾的綻放。

樓道里如期會響起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我迎了出去，看到的依然是我所熟稔的畫面。母親挎著竹籃走在前頭，父親扛個大袋子緊跟在后。撲鼻而來的，是一縷縷來自故鄉的芬芳的泥土氣息，又或者，是一絲絲柔軟在時光深處的溫暖的情愫。

到底是坐不住的人，稍事休息，甚至連一杯茶水都未喝完，父母又開始忙活起來。父親將帶來的米、油、豆子分門別類地放好，母親把籃子里的菜理了理塞進冰箱，然后兩人一起在廚房洗米、揀菜、生火、做飯。我想做點什么，卻被母親推了出來，于是坐下來聆聽他們隨意的閑聊，亦覺心頭有一種莫可名狀的幸福與感動輕輕地滑過。父親說，雜交米太硬，娃兒們吃多了容易傷胃，以后要多種些早稻；母親說，今年雨水太密，菜薹不多也不曉得好不好吃，幸虧多帶了些臘肉……瑣碎的言語里夾雜著濃濃的關懷，像微風，像細雨，讓平靜的心湖蕩起串串漣漪。

走過歲月，已漸漸明白，在父母的眼里，我們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與妻兒在小城住了好幾個年頭，說來實在慚愧，每年除了春節回一次老家，平時總覺得抽不開時間去看望父母。倒是父母會隔段時日來探望我們，且他們每次來，都是帶著一大堆東西，完全不顧一路輾轉的艱辛。為此我曾多次心生埋怨，但父母“倔強”起來的樣子也像小孩子，譬如眼下，只要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們做的飯菜，讓快樂的心情與味蕾一同在這春日里熱烈地綻放，他們就會無比開心，臉上會漾起如花的愉悅和滿足。

正午時分，妻子下班，兒子放學，桌上也擺滿了香味怡人的菜肴，有臘肉菜薹、香腸藜蒿、鮮菇魚筍、茼蒿肉絲、清炒芫荽……我們邊吃邊談著自己的最愛，樂此不疲的場面頗為壯觀，而多年來這也是父母最樂意看到的情景。

有時候，狼吞虎咽般地盡情咀嚼是一種最好的情感回饋，一如常回家看看便是送給父母最好的禮物一樣，可憐天下父母心。親情宛如一根無形而韌勁十足的紐帶，常會忽略時空的距離與界限，它幻化在平素的日子里，就是一把青蔬、一聲問候、一句叮嚀抑或是一次短暫的團聚，于綿醇的歲月深處，緩緩升騰著一顆顆暖融融的心。真數不清楚，此生我們到底受過父母多少的恩惠。

在春天里，有一種綻放的味蕾叫做親情歲月，其實，它早已在我們的舌苔上打下了深深的愛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