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1
我們村子在山中,樹色一片,蔭濃著房屋,河溝。門前是一條河,一直流淌到那邊的山彎處,被橫出的山給擋住了,就形成了巨漫,就是一片湖。湖水一波汪洋的,一直扯到很遠的山那邊,四圍山色倒影,就栽入水中,水也就變綠了,不是豆綠色,是碧綠色的。碧綠色里,還有藍藍的天,有潔白的云朵,當然,還有白白的鳥兒,縮著瘦長的腿,展開長長的翅膀在潔凈的陽光下扇動著,一下又一下的,將陽光也仿佛扇出了絲絲波紋。
村名黃店,因此,湖也就名為黃店湖。
這兒人有一個風氣,就是喜歡修窨籠。后來,我拖著行李箱四處奔波,走遍各地,都很少看見窨籠。我說窨籠,同科室的小王說:“錯了錯了,是窨井。”我告訴他,窨井是窨井,窨籠是窨籠,兩個是兩樣物事兒。他瞪大眼睛道:“哦!”我問他:“懂了?”他搖搖頭,仍不懂。沒見過窨籠的,真的沒法懂。
后來,他跟著我一塊兒,到我老家轉了一趟,才知道啥是窨籠了,說:“真和窨井不一樣啊,你們村人對水好精心啊。”
我得意地道:“當然,他們愛養水。”
養,是小村人常用的一個名詞,如果精心做什么事,就叫養什么,譬如修田,叫養地;植樹,叫養樹。對老婆細心,叫養老婆。有小伙子才結婚,纏著老婆寸步不離,就有人說:“瞧你,將老婆養成寶了。”至于整治水吧,就叫養水了。遇見人扛著鋤頭,在路上走過,有人就會問:“干啥啊?”對方一指前面說:“養水啊。”
小村修窨籠,也就是養水,是從胡叔興起的。
那時,胡叔是隊長,管著黃店。
在村子里,如果哪兒一旦發現了泉水,胡叔馬上撈起家什,喊一聲走啊,養水去。于是,整個村子的人,大人小孩,拿著頭、鐵锨,還有土筐,都忙碌起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跟在胡叔的身后,向泉眼出發。到了地方,如行儀式一般,胡叔讓大家都靜下來等待著。自己呢,拿了刀子,將泉眼邊的草木割去,開出一片平場。接著,拿了鋤頭,小心翼翼地在泉眼邊挖著,有時也用鋼釬,修理著泉眼。
這時,所有的人都靜靜的,不說話,望著胡叔的臉色。胡叔臉上緊張,大家也緊張;胡叔臉上松弛,大家也松弛。胡叔忽地吁一口氣,大家高興了,泉水很好,很旺相,不然胡叔不會這樣。大家也都吁一口氣,開始說笑起來,小孩子更是跑著跳著叫著。胡叔繼續忙著,在泉眼邊四處砌上石板,將水引到地面,擦一把頭上的汗道:“挖!”
大家朝著手心呸地吐一口唾沫,開始忙碌起來,順著泉眼向遠處的地邊忙著,挖的挖鏟的鏟,幾天工夫,就修出一條深深的渠,深得能挨著大個子瞿叔的腰,這才可以。瞿叔是村里最高個子,大家都叫他大個子。每次修窨籠的時候,修多深才算好的時候,胡叔就會對瞿叔道:“瞿大武,試試。”瞿叔點著頭道:“好嘞。”跳到渠里,深了可以,淺了一定得再挖。有人發懶勁兒了,說得了,差不多了。胡叔一定會搖著頭道:“那是水哎,能懶啊?”
渠挖成,渠的下面和兩邊都鋪上石板,引入水。渠的上面,也鋪上石板,遮蓋著水。然后,在石板上蓋上土,栽上樹木,等于把泉眼無形里延長了一截。當然,水用剩下了,就引到河里,一直汩汩地流向黃店湖。
2
黃店村不大,四圍是山,中間點綴著一間間的房子,都是白墻黑瓦的,如畫中一般。有時,有女孩在畫中走出走進的,有歌聲在畫里飄揚。女孩是去水邊洗衣服的,或者滌菜的,看見有人癡呆呆地望著,就會紅了臉,低著頭走著,一直走向水邊。旅游的人就會長嘆:“這兒啊,簡直就是世外桃源啊。”
小村人不知道啥是世外桃源,他們照樣高興時唱,悠閑時下棋喝茶,小日子過得就那樣,一切自然隨意,就如窨籠里流淌的水。
小村的窨籠,一共有四眼,都是胡叔組織人修的。
一個是村口窨籠,水有瓦缽粗細,咕咕嘟嘟地向外冒著。那水是白色的,可白色里又沁著藍色的底子。這一眼窨籠,養著十幾畝地。春季里,麥苗干旱了,就將窨籠的水引進去,咕嘟嘟地一灌,麥苗就青綠的,甚至帶著墨綠色,如毯子一樣。記得我們小時扯豬草,去了這塊田里,當時的麥子都快懷胎了,有人喊,不要扯豬草。可我們偏要扯,大概為了氣那人吧,我們還跑著叫著咯咯嘎嘎笑著,就在這時,身后一聲吼,胡叔悄悄趕過來。我們都呆住了,跑是跑不掉的,都站在那兒。他讓我們爹娘來領我們,對我們爹娘說:“把這些不知道心疼東西的東西帶回去,好好管教管教。”爹娘將我們帶回去,說了一頓,也就算了。但是,以后見到胡叔,我的脖頸子總感到發涼,心里有些害怕,一直到長大工作了,還有那么一點兒。他那時已經老了,看見我就笑,說起我小時頑皮的事情。我說:“胡叔,那次可把我嚇壞了。”他說:“不嚇唬一下行啊?不嚇唬,你不知道害怕,就不守法。”
我想想是那么回事啊,就笑著點點頭。
另一個窨籠叫村中窨籠,不是澆地用的,是村里人生活用的。這條窨籠的水,是從村子上面的溝里引出來的。那條溝很深也很遠,一溝的冬青樹,長得密密匝匝的,護住了溝,看不見溝底。溝頂的石窩里冒出一股活水,從地下冒出來的,嘩嘩嘩嘩的,冬天還冒煙。這水是胡叔尋找出來的。胡叔說:“怪啊,溝里有這樣一條水,還能沒有泉眼。”他就順著溝上去,攀過一道山崖,又攀過一道山崖,就找到了泉眼。他找到的,他說,大家得聽他的,這條水不能引到地里。大家都糊涂著,說不引到地里引到哪兒啊。胡叔道:“住家過日子用啊,行不?”
那還有啥不行的?大家一致通過。
這水被修成窨籠,引到了村子,又用一條渠承接著。渠也是用石頭砌成的,不用瞿叔去量,只有一尺多深,很寬。上面沒有遮蓋石板,更沒有蓋土。水就那么順著水渠,嘩啦嘩啦地繞著村子流著。
水渠邊就是人家,一溜兒順渠排列著。水渠外面是公路,再外面是田地。公路彎,田地就彎,里面的水渠也彎,房子就隨著彎。
一切,都彎得自然,彎得恰到好處。
水邊有洗衣石,不是一家門前一個,而是十幾個放在一塊兒。春天的上午,夏日的早晨,這兒聚集著一些洗衣服的女人,嘰嘰嘎嘎的,不知道說些啥子,有時說高興了,你澆我的水,我澆你的水。看見有人經過,都靜下來,一下一下地搓洗著衣服。人一走遠,就又咯咯嘎嘎地笑起來,用瞿叔的話說,如一群下蛋的母雞。女人們聽了,就都澆他的水,澆得瞿叔不斷地避讓著,腳一歪,一屁股坐在水里,渾身精濕。這一下,不只是女人們笑,男人們也笑,包括一些碎娃娃也笑,不但笑,還嘴里念叨著:“蛤蟆蛤蟆,咯哇咯哇。滾進水里,怕冷不怕?”
瞿叔就笑,指著我們說:“說啥,我成蛤蟆了?”
他的兒子小成那時五歲,和我一樣大,也跟著叫著,他就說小成:“我是大蛤蟆,你娃就成了小蛤蟆啦。”也因為這,小成的綽號就成了小蝌蚪,那是我們學習《小蝌蚪找媽媽》時,恍然大悟中給他想出來的。
村窨籠的水邊是一排柳樹,有臉盆粗。春夏來了,籠一片兒綠煙。胡叔要開個什么會的,喊一聲:“開會啦。”一個個男人提著椅子,坐在柳樹蔭里,一邊乘涼,一邊聊天,一邊開會。會開完,汗也晾干了,回去睡個晌午覺。
至于洗菜洗碗,也在水邊,各在各家門前。洗完,女人們提著籃子扭著腰回家,方便,隨意。
另外,陰坡灣有一眼窨籠,村那邊也有一眼。
四眼窨籠把一條河養得白白亮亮的,也把那一片小小的湖養得白白亮亮的。
3
等到土地劃戶后,胡叔就成了組長。
再修窨籠的時候,胡叔喊一聲:“走啊,修窨籠啊。”這時,大家就不太愿意去了。過去是集體勞動,大家得聽他的。現在是單干,大家都忙著地里的事情,誰有那個閑工夫啊。再說了,修窨籠,究竟向誰的地里修啊。
胡叔指揮不動人了,沒法,就自己一個人扛著鋤頭,還有鐵鍬去了,挖挖鏟鏟的。大家見了都說,這老頭兒,前輩子是魚變的,和水親著呢。
他的兒子胡剛和媳婦蘭芝也不高興,吃飯的時候就勸道:“爹,做那些沒用的事干啥?”
胡叔生氣了,眼睛一瞪道:“咋沒用?沒水,吃得上米啊。”
胡剛心說,現在有幾個栽稻子啦,都在地里種上了藥材。藥材多值錢呀,賣了,還怕買不來米?可是,他不敢說出來,怕他爹罵他。背后,就悄悄對蘭芝說:“爹要修就讓他修吧,他這是找回當年一呼百應的感覺呢。”誰知,胡叔拿頭,恰好聽到了,氣得翹著胡子罵:“放屁,我是找感覺啊,你種藥材不要水啊?”
蘭芝忙走出來說:“爹,胡剛也是心疼你啊。”
胡叔哼了一聲,不說啥了,提著鋤頭走了。
時間一晃,胡叔頭發胡子也都白了。這兒的山卻青起來潤起來了,空氣也綠乎乎的透著潤澤來。人說,水多,清潤,能種茶。于是,這兒就成了茶鄉,兩面山坡上,茶葉如綠緞子一樣,直滾下來,將綠色一直滾入黃店湖里,湖里的綠色就更濃了,層層疊疊的。那水,不知是因為從茶根沁潤出來的,還是融入了茶香,捧起一捧喝在嘴里,竟然也帶著淡淡的茶香。有了茶葉,茶廠也建了起來,人來人往的,先是賣茶葉。然后,就是來旅游的,看山看水看采茶,看制茶炒茶。有的人甚至拿了帳篷,開著車子來,在湖邊豎起來,白天垂釣,晚上唱著悲傷的歌:“終于做了這個決定,別人怎么說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樣的肯定,我愿意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村人想,這都是哪兒和哪兒啊。不過,他們很快醒悟起來,這兒是一塊風水寶地啊,能發財啊。
于是,“農家樂”就環著小湖建起來。
第一個建起“農家樂”的是胡剛。
本來,他是不知道建“農家樂”的,是有人看這水這么凈,山這么青,就問:“這兒咋這么美啊,水咋這么清啊?”別人就說,都是胡叔管理著的。那人就來到胡叔家,就問胡叔這問胡叔那的,就在胡叔家里吃晌午飯,走的時候,掏了錢給胡叔。胡叔說:“吃一頓飯,還要啥錢?誰出門還把鍋背著?”那人告訴胡叔,應該給錢,勞動所得,應當收下。
胡叔不收,那人就交給了胡剛。
胡剛接下,忘記送人,愣怔在那兒。蘭芝問:“你咋了?沒見過錢啊,一點錢就高興成那樣了?”
胡剛說:“開飯館!”
蘭芝瞪著眼睛問:“啥?”
胡剛說:“老婆,我們開飯館吧。”
蘭芝還不理解,胡剛就將自己的想法吧吧地說出來,來村里買茶葉的人多起來,來村里看景致的人多起來。來了要吃飯啊,吃飯就要有賣飯的啊,開飯館一定掙錢。蘭芝也瞪大眼睛,接著一聲銳叫:“剛子,你好聰明哎。”
于是,“黃店湖農家樂”辦了起來,生意嗚嗚地飆著。胡剛猜測,生意做得這樣好,一定是因為獨門,經營得法;再一個,也可能是用黃店湖作為農家樂的名字,很有吸引力。后來他才知道,敢情還有一件事也為他的飯館無形中做了廣告。原來,那天來的那人不是游人,是一個記者,將胡叔的事跡登報了,還取了一個很好聽的標題:《一個一生養水的人》。
有了飯館,就有旅店,就有商店,就有導游,就有賣土特產的,這兒的木耳、黃花、地軟、核桃、板栗、蘿卜、雞蛋、臘肉……都開始擺上了鋪子,被來往旅游的人搶購著。黃店村人那個笑啊,嘎啦嘎啦嘎啦的。
他們說,沒想到人在養水,水也在養人哎。
4
那天,胖乎乎的鎮長來了,鎮長還帶著一個瘦高個子,專門找到胡叔。那人拉著胡叔的手連連搖晃著道:“老人,您養凈了一片水,也養富了一片人啊。”
胡叔嘆口氣道:“現在沒人聽我的啦,也不跟著我養水啦。”
瘦高個子哈哈大笑著說:“都忙著發財啊。可是,水還是要養,山還是要養,不然,將來弄臟了弄爛了,就沒人來了,就斷了財源啊。”
胡叔眼睛一亮,拍著那人的手說:“就是啊,今兒個我可算是找到了一個能說到一塊兒去的人啦。”胡叔一高興,一定要留著那人嘗嘗農家樂的飯。吃了飯,那人對鎮長說:“現在到處都推行河長制和湖長制。我看,胡叔就可以做這兒的河長和湖長啊。”
胡叔有些傻眼,自己只聽到過組長村長的,啥是湖長啥是河長啊。
那人笑著以胡叔當年當組長為例解釋,管一個組是組長,管一條河就是河長,管一片湖就是湖長。胡叔明白了道:“讓我管著黃店湖,還有這兒四處的窨籠啊?”那人點著頭表示是的。胡叔望著那人,許久嘆口氣說:“你說得在理,可你不是鎮長不是村長,說話不管事啊。”鎮長忍不住哈哈大笑,告訴胡叔,人家說話比自己管事哩,人家是縣長啊,能不管事啊?
胡叔瞪大眼問:“真的?”
瘦高個不回答,卻笑著道:“管事不管事?”
胡叔忙點頭說管事,太管事了。于是,胡叔就當了黃店湖湖長,還有河長。胡叔在縣長的建議下,找人在湖邊移植了很多蘆葦。蘆葦根連著根,時間不長,就給湖邊鑲著一道綠色的邊兒。水中,胡叔又種上了蓮,于是就有了脆生生的荷葉,還有珍珠一樣的點點荷花。水邊有船,游客來了,坐上船,在湖里游走著,賞著荷葉,或者睡在船上看書。也有人會采了荷花,拿在鼻端嗅著。胡叔見了,就惱了道:“誰讓采摘的?”
瞿叔的兒子小成現在是組長,將胡叔拉到旁邊,悄悄告訴他,游客是得罪不起的,到時他不高興,回去一宣傳,就會影響到這兒的生意。胡叔脖子一硬,不行,必須罰款,不然不許走人。
小成私下里找到胡剛道:“勸勸你爹,別太較真啦。”
胡剛笑笑,并沒有勸,私下里貼近胡叔,說了一個辦法。從此,胡叔每天撐著船在湖上來往,湖底泥巴很軟,到時只要提著荷梗,輕輕一扯,就是一根藕,再一扯又是一根,誰知道啊?就是知道,自己拿自己的東西,誰管得著?胡剛說:“爹,客人很喜歡這種藕,很脆很嫩很上口。”蘭芝聽了,也連忙點著頭道:“真的,爹。”
胡叔扔下一句話:“想也別想。”
5
黃店湖上本來是沒有白鳥飛飛的景致的,胡叔看電視,看到一些白色的鳥兒在蘆葦上飛來飛去的,很好看,就嘆口氣道:“如果黃店湖上也有這樣的白鳥多好啊。”
胡剛告訴他,那是白鷺。
胡叔問,咋樣才能有白鷺啊?
胡剛搖著頭,這可不是白菜蘿卜豬肉,你想買就有的。胡叔聽了道:“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胡剛說沒辦法,那東西可是保護動物,爹你要是去買,估計我們得給你送牢飯。胡叔聽了沉默不言,胡剛勸他說:“不是有那么多鳥兒嗎?缺一樣有啥啊?”可是,胡叔就是想有那種鳥兒。小成去外邊參觀學習回來,告訴胡叔,上津那邊就有白鷺,可惜自己想買幾只帶回來,對方不答應,自己也就沒辦法了。
上津離這兒不遠,也就五百多里路,第二天一早胡叔就走了,去了上津。第二天胡叔就樂呵呵地回來了。大家都以為胡叔弄回了白鷺,沒有,他打開一個包,包里墊著草紙。草紙上放著的是一些蛋,一個個灰藍色,上面有著斑點,不像雞蛋,也不是鵝蛋。胡叔笑著道:“是白鷺蛋,十塊錢一個買下的。”
胡剛說:“爹,你想吃啊?”
胡叔說:“吃,吃,你一天到晚就操心著吃。”
蘭芝明白了:“爹,你想孵白鷺啊?咋孵啊?”
胡叔說,自己有辦法。當時正是四月份,石榴花火一樣紅,槐樹花雪一樣白,正是孵小雞的時候。胡叔將白鷺蛋放在窩里,讓一個老母雞孵著。老母雞傻乎乎的,還以為在孵小雞呢,咯咯咯地得意地叫著,很負責任地孵在窩里。有時,老母雞也要吃要喝,這時,胡叔就會拿了棉襖將蛋蓋著。胡剛見了道:“爹,你孫子你也沒有那樣牽心。”蘭芝在旁邊聽了,不干了道:“嗨,有那樣比的啊,把我們兒子拿著和鳥兒比?”
胡叔不應,繼續忙著自己的事。
雛兒啄破蛋殼,鉆了出來。母雞一雙小眼睛眨著,看了又看,不像自己,長得怪模怪樣的,就用嘴啄,啄得小白鷺嘎嘎地叫著。胡叔急了,喊道:“啄死啊?那是你兒。”可是,母雞根本不上當,仍啄著。胡叔沒辦法,只好將小白鷺搶過來,用篩子裝著,上面蓋著棉衣。不時地,胡叔會撒點芝麻,或者倒點水,白鷺啄食著,飲著水。
胡叔笑呵呵道:“這小東西不嬌氣啊。”
一群白鷺二十來只,就這樣慢慢長大了,張開翅膀能飛了。
白鷺也會遇到危險的,就有打白鷺的,是一個胖子,由村長陪著。
胖子拿著一桿獵槍,啪地一聲,一只白鷺在空中,如一朵巨大的梨花瓣兒,就飄飄搖搖地斜落下來了。那時,胡叔就在那邊船上,正仰著脖子看著白鷺飛舞呢,聽到槍聲,看到一只白鷺落下,胡叔的白頭發一根根豎了起來,吼道:“誰啊,哪個狗日的?”他竹篙一撐,不一會兒船就靠岸了。村長手里提著一只白鷺,見了他笑著喊:“胡叔……”招呼的話還沒有說出口,腦袋上就挨了一竹篙。村長摸著腦袋道:“咋的啊,胡叔?”
胡叔翹著胡須道:“你狗日恁要打獵,你咋不朝你自己頭上打一槍啊?”說著,舉起竹篙,這次不是打村長,而是朝拿著獵槍的胖子打來。村長嚇得一聲銳叫,扔下白鷺,拉著胖子一溜煙跑了。背后,傳來胡叔嗚嗚的聲音,村長悄悄回頭一看,胡叔拿著白鷺竟然哭了。
胡叔是有名的鐵漢,很少流淚。
村長嚇得夠嗆,過后對胡剛說:“你爹啊,哎,入魔了,昨兒個吳局長來打獵,獵沒打成,灰頭土臉回去了。”胡剛不知道是咋的一回事,村長就指著頭上的疙瘩道,“你爹打的。他一竹篙險些把我打成了腦震蕩,接著對吳局長下手,幸虧我拉著人家跑得快。”正說著,看見胡叔從那邊走來,村長臉色一白,呼地一聲跑得沒影子了。
村長挨胡叔竹篙的事情,一時傳遍黃店村。村里再也沒有打鳥套鳥的事情發生了,因為,胡叔的竹篙是不認人的,誰愿意去討沒趣?
6
胡叔每天吃了早飯,就撐著船出去,在湖上轉悠著,到了晌午回來吃飯,下午接著。黃昏的時候,暮煙起來,鳥兒回巢。胡叔就撐著船,向湖邊撐去。一群群的白鷺,圍在胡叔的周圍上下翻飛著,如一片片巨大的雪片,沸沸揚揚的。胡叔笑呵呵地對來旅游觀景和拍照的人說,鳥兒是有靈性的,它知道你不害它,和它親近,它就和你親近。
大家聽了,知道他是誰,都點著頭。
當然,有時,他看到別人扔塑料袋,或者香蕉皮時,就會瞪大眼睛道:“干嗎亂扔啊?這是你家的垃圾桶啊?”扔東西的人紅著臉,忙將垃圾撿拾起來,裝在袋子里提著,提到廣場,放在垃圾桶里。
他每天都這樣轉悠著,就如在自己的院子里散步一樣。
那天上午,到了吃晌午飯的時候,還不見胡叔回來。胡剛急了,就跑到湖邊,將手圈在嘴邊,對著湖面大喊:“爹哎,回來吃飯哦。”聲音遠遠傳開,可沒有回音。胡剛心里有點兒擔心,扯著嗓子喊了一遍又一遍,卻一直不見胡叔答應。村人知道了,都趕來幫忙尋找,生怕胡叔落了水。到了岸柳下,見船好好地靠在岸邊,說明胡叔沒有出去啊。有人看見那邊水灣處的葦叢上空,白鷺飛飛,如一片片梨花一樣,猜測老頭子可能在那兒看白鷺呢。大家聽了,就紛紛趕過去,果然看見胡叔坐在蘆葦叢里,一臉的微笑,望著空中。胡剛就喊:“爹,回家吃飯呢。”胡叔不答應。胡剛又說了一遍,胡叔仍不答應。胡剛跑過去,在胡叔鼻端一摸,大哭起來:“我爹沒氣了。”大家都忙去試探,果然,胡叔早已停止了呼吸。
胡叔死后就葬在湖邊孤山的那座小塔旁,墳前立著一塊碑,上寫:養水人的墓。據說,那碑文是縣長寫的。
黃店村人仍保持著修窨籠的習慣。這兒的山水,在胡叔死后,仍一直干干凈凈的。他們說,可別亂扔垃圾,小心夢里胡叔會用竹篙敲打。
也有不信的人,悄悄試著扔了一次垃圾,第二天頭就疼。
大家知道了說,看,應驗了吧。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