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張妮

“這部小說翻成德文后,一位德國教授說,他看到主人公孫丙被釘到木樁上受刑時,就像是中國版受難的耶穌。這讓我很受震撼”,著名作家莫言最近在北京出席歌劇《檀香刑》演出發布會時談到他的感受。這是莫言的文學作品首次改編為歌劇,歷經6年精心打造,將于12月4日、5日在國家大劇院上演。“孫丙的受刑有一種啟示意義。他有機會在監獄里用替身把自己換出來逃生,也有機會在受刑臺上保命,但他都沒有做。他有點像譚嗣同,為了喚醒愚昧的民眾,為了維護自己對正道、對國家榮譽、對藝術的尊嚴,他寧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這在歌劇里也有很好的表現。”這位諾獎得主告訴《環球時報》記者,近兩年,他將主要精力用于寫作戲曲文學劇本,實現自己多年夙愿。而18年前出版的小說《檀香刑》中也融入了山東地方戲“茂腔”的元素。“唯有寫出具有中國特色和個人特性的作品,才能使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版圖上占有一席之地。”莫言懇切地說。
寫小說是個人行為,舞臺演出是集體狂歡
環球時報:小說《檀香刑》的創作背景和思路是怎樣的?
莫言:我當初在寫這部小說時,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思考。按說這部小說應該在上世紀80年代就寫出來,但我一直覺得它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素材,不能在考慮不充分的情況下輕易去寫,萬一寫不好,會糟蹋這個題材,所以我主要是在1999年才創作,2000年出版小說。這部小說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近代史上是有記載的。當年德國人強行逼迫清政府簽訂條約,修建膠濟鐵路。在修鐵路的過程中,發生了德國侵略者直接迫害和屠殺高密人民的悲慘的歷史事件。高密縣農民孫文與德國侵略者進行了英勇悲壯的斗爭,最后在德軍和清政府部隊的聯合鎮壓下,斗爭失敗了,他本人被當眾斬首。
怎么把一個歷史事實變成一部藝術作品?當時我的想法是一定要跟當地的文化結合起來,而不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故事講述。我講一個歷史故事,一定要有文化含量,要有藝術含量,一定要形成中國小說的特色。后來我就想到了高密的茂腔,它是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果說我的家鄉有什么聲音的話,茂腔就是故鄉的音樂旋律,茂腔戲也是我最早接觸的音樂戲曲。于是,我就把小說和地方戲劇結合起來。小說里的主要人物都是茂腔戲的演員,他們的思維也是演員的思維方式,甚至到后來混淆了自己到底是在現實生活中,還是生活在戲曲里。所以,《檀香刑》本身就具備戲劇性的文本,大量文字都是押韻的。有評論家說,這是一部戲劇化的小說,或者是一部小說化的戲劇。
環球時報:這部文學作品為什么搬到了歌劇舞臺上?
莫言:2000年這部小說剛出版時,應該說在文壇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當時也有很多電影導演、戲曲導演對這個作品躍躍欲試,但后來也就知難而退了,因為改編難度確實比較大。由于小說里描寫了劊子手這樣一個特殊的人物,也有比較大的篇幅描寫酷刑的施展過程,讓很多導演望之生畏。實際上這個問題的處理并不是特別困難,即便把這部分抹掉,依然不影響故事的完整性。后來,因為我的老鄉,也就是山東藝術學院音樂學院的李云濤院長發自內心地熱愛這部小說,因為他的執著,才能把《檀香刑》變成歌劇。這部歌劇經過了漫長的創作過程,當然這也是舞臺藝術的優越性所在。電視劇、電影都是一錘子買賣,拍好就好了,拍不好也就不好了,但舞臺藝術可以在演出過程中不斷地修改、磨合、提高。過去講十年磨一劍,歌劇《檀香刑》確實體現了這樣一種千錘百煉的精神。我跟云濤一起就這個劇本進行了反復打磨,每一句唱詞、甚至每一個字眼在一遍遍的修改中變得越來越精粹。現在劇本的脈絡比較清楚,重點比較突出,矛盾也非常強烈。通過歌劇的方式,用1小時50分鐘的時間,把我在小說里所要表現的全部說出來了。小說創作是一個高度個體化的勞動,我一個人躲在書房里會非常如魚得水,但戲劇是一個群體性的勞動,我們的導演、演員、指揮、舞美、服裝、道具,每一個人都貢獻了才華,最后變成一種集體性的才華和狂歡。
100次創新有一次成為經典,就了不起了
環球時報:獲得諾獎后,您去年首度在文學期刊發表新作,其中包括《錦衣》等戲曲劇本,為什么您近年對戲曲更感興趣?很多地方戲創作新劇,但也有戲迷認為改得不像樣了,您如何看中國戲曲的傳承與創新?
莫言:這也是我從小所受的文化教育所導致的吧。因為小時候在農村沒有別的可以看,看得最多的就是鄉村的野戲班唱戲,從小就受到這種民間戲曲的藝術熏陶,這種營養在我整個文化養成方面占了很重要的比重。以至于我的小說創作里出現了大量的戲文和戲劇性元素,人物也不知不覺地戲劇化。以前我主要的精力用在寫小說上,從去年開始,我想圓自己一個多年的愿望,就是寫兩部戲曲,也算是對哺養我成長的民間戲曲的一種反哺吧。傳統元素肯定是老觀眾迷戀地方戲的重要原因,但這些東西如果不進行創新,就是一直朝后看。每一個創作者都希望把新的元素加進去,能否成功很難保證。但創新是必需的,哪怕是不成功的創新也是在積累經驗,你不可能要求創作者每一次創新都變成經典,100次創新有一次成為經典,就了不起了。
環球時報:您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成為世界上獨樹一幟的文學王國,您為什么會著力打造這樣的文學符號?如何使融入高密、茂腔等濃郁地域文化的創作具有世界性高度?
莫言:上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向西方學了很多東西。大量西方的專業構成對我們這一代作家產生深刻影響,以至于我們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就產生了一種對西方文學的模仿和依賴。假如我們的小說完全是對西方小說的模仿,那中國文學永遠是二流的,不會成為有特色的一流。我從上世紀90年代初就意識到,一定要擺脫西方文學對我們的影響,努力寫出具有中國特色、具有個人特性的作品。至于西洋的格局形式如何與中國民間的藝術元素,非常自然地結合在一起,不顯得生硬,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它不是有準確配方的東西,主要還是靠創作者長期積累的經驗和一種潛意識的把握吧。
任何一個高峰都是矗立在高原之上的
環球時報:此前我采訪的一位英國作家說,她從未讀過中國小說。中國文學整體上在世界的地位如何?
莫言:我覺得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版圖上應該占有一席之地了,具有很重要的位置,大量中國作品被不斷翻譯成幾十個語種。當然,每個人讀書的角度不一樣,你采訪一名中國作家,也許他也沒有看過什么英國文學。我覺得不能以一個人的角度來看,總體來說,我認為最近這些年中國文學在國際上的成績還是很大的。
環球時報:您的作品以歷史題材為主,是否會考慮創作現實題材?
莫言:現實題材也正在構思,估計會慢慢地寫。
環球時報:習近平總書記曾在文藝座談會上指出中國文藝創作存在有“高原”缺“高峰”的現象,在您看來,“高原”跟“高峰”的差距到底是什么?
莫言:高原是普遍的高,高峰是孤獨的高,這就是差別。在中國詩歌史上,唐朝前期出現了李白和杜甫這樣堪稱高峰的偉大詩人。在中唐以后,出現成群結隊的詩人,他們的詩歌水平單獨來看都很高。可以說,中唐是詩的高原。我覺得任何一個高峰都是矗立在高原之上的,沒有說一個孤獨的高峰拔地變成8844米,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是建立在高原之上的。所以,群眾性的藝術水平和欣賞水平的提高,鑄就了藝術的高原,在普遍高度之上,再往上就會出現高峰。▲
環球時報2018-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