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未來幾年,一座名為“天府中心”的677米摩天樓,將在天府新區秦皇寺地塊拔地而起。巍然挺立之日,“中國第一高樓”將從東部的上海讓渡于西部的成都。
中國的經濟地理格局,也正經歷著一個東西再平衡的過程。引領著西部崛起的那座城市,就叫成都。
在中國人信仰與實用渾然一體的心理結構中,高樓永遠有著獨特的位置。它呈現一種向上生長的積極姿勢,同時又指向“天”這一傳統文化秩序的原點,因而意味深長。同時,人們不會過度憂心與摩天樓相關的需求和浪費問題,他們相信實業資本的極度冷靜與理性—資本的使命就是不斷繁衍,它對最佳繁衍地的嗅覺,比任何動物都要靈敏。
和“天府中心”的高度相應的,是“天府之國”的中心—成都所處的高度。
如今,它在瞭望世界。
2018年10月18日,英國《獨立報》網站發出了一條消息:成都計劃在2020年發射一顆國產“人造月亮”,用來代替城市里的路燈。
這個消息,其實并不準確,能否發射并不確定,路燈也不會被取代,但“人造月亮”這種“黑科技”的確在成都孕育。
“人造月亮”其實是一顆衛星,通過反射太陽光,它能集中照亮直徑10~80公里的區域,亮度是月光的8倍。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技術應用?!叭嗽煸铝痢背霈F之后,四川人蘇東坡詩句“明月幾時有”后面的問號將被抹去。
曾經,類似的技術應用,是發達國家令人仰望的專利;后來,在中國東部亦漸有閃爍;今天,即便是出現在西部的成都,也已不再令人驚奇。
能否容納各種“奇思妙想”的城市注定會迎來自己的“高光時刻”。
事實上,過去數年里,財富論壇、國際馬拉松、蓉歐快鐵……成都對“高光時刻”已習以為常。
久等了,但她的時代來臨了。
歷史上的成都,給人的主要印象是黎民富庶、人文鼎盛。10月16日,再次置身武侯祠內,“錦官城外柏森森”,耳際響起“隆中對”:
“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孫權,內修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者乎?”
先主曰“善”。
進可攻、退可守,成都平原天險環拱,沃野千里,倘能保持和平,施行仁政,則古蜀王開明九世的“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信手拈來。劉備也許對別的沒有信心,對仁政則相當得心應手,以成都為中心,“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事實證明,只要成都人有休養生息的機會,不出數年,就將富甲天下。富庶的指征之一是金融。來到北宋—西方史家眼里的中國“近世”開端,中國第一種紙幣“交子”在成都誕生,足為明證。
和平并不是理所當然。兩千多年前,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幫成都解決了水患,基本根除了威脅最大的天災,把農業從自然中進一步解放出來。然而歷朝歷代人禍頻仍,戰火紛飛,成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雖欲休養生息,豈可得乎?兩次“湖廣填四川”,正標記著這片世外桃源遭逢的巨大劫難。
真正的長久和平時代,自共和國建立后開啟。真正的民間活力釋放的時代,從改革開放開始。改革開放40年,成都已經進入了一個屬于它的時代,中國人也等到了一個被光環籠罩的成都。
或許,與“高光時刻”一字之差的“高光時代”,更適合用于描述今天的成都。
歷史只是歷史。
成都在數千年歷史上的那些繁榮、輝煌,都建基于農業社會。農業社會的特征就是按部就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對外部世界了無興趣。
今天不是農業社會。改革開放開啟的,是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徹底改造的進程,是從“酒香不怕巷子深”到“酒香也要勤吆喝”的時代。
在改革開放初期、中期,對于西部地區而言,即便在觀念意識里感知到了這一轉變,賣力吆喝,也未必見效。其中的關鍵因素是資本。
正因為資本的使命是繁衍增殖,對機會和利潤極其敏感,所以資本也必然是勢利的。改革開放的題中應有之義是歡迎資本,天下一理,但資本在眾多手舉鮮花的歡迎者中,只親吻了其中的少數人。它是這樣選擇它的聯姻對象的:
造成城市與資本聯姻的那些障礙性因素,在時勢變遷和當地政府銳意改革的雙重力量作用下,有的突破了,有的自然消失了。
1.文化趨近。文化是“社會資本”的關鍵部分,它讓契約獲得無形保障。
2.鄉情潤滑。如果從文化上不能求得絕對安心,那就寄托于鄉情的支持。
3.成本因素。早期主要是地理位置—勞動力可以流動,但區域位置不能流動,而地理主要決定了物流成本。
4.市場機會。這才是根本問題,是資本精確制導的目標。
文化決定開放的起跑線,東部得天獨厚;鄉情系于原籍本地的華人華僑,沿海有歷史積累;物流成本是硬性因素,它與產業鏈不成熟造成的額外成本之間往往互相加強;市場機會有一個梯次發掘的漸進過程,自東向西。綜合而言,在改革開放早期乃至中期,西部所謂“落后”,原因一目了然:它在任何一個方面都不占優勢。
清華大學2010年的一項研究指出,從1990年以來,中國人均GDP的東中西部相對差系數持續擴大,直到2004年達到頂峰。這意味著,如果姑且把過去的40年理解為一個完整的過程,那么在它的中段,西部仍然持續弱勢,難以被機會的追光打亮。成都在西部的重要性從未衰減,但在當時,是矮子里挑高個。
直到2004年,相對差系數達到75%的峰值,然后開始不斷縮小,僅僅用了4年,2008年就縮小至60%。東西部地區人均收入比值2004年前總體呈不斷上升趨勢,2004年后也發生逆轉,開始不斷下降。西部的經濟增速、工業產出增速等指標,大體在2004年以后也進入了活躍期,并迅速超越東部,持續領先。
新世紀,西部猛然獲得了成長的力量。如果我們相信“風水輪流轉”,那么十幾年前就已經轉到西部了。對于成都而言,時間節點也相差不大。
所以,《南風窗》記者對西南美國商會會長王曉東、TCL成都公司總經理孫秀紅、成都新川創新科技園有限公司總經理劉希良都提出了同一個問題—是什么讓成都的發展環境出現了根本性轉折?
答案是多層次的。
層次在眼前展開。
王曉東提到1999年開始的“西部大開發”戰略,國家財政轉移支付投入增多,基礎設施飛速發展。
基礎設施水平的提升本身就是一個創造機會的過程。所以,劉希良回憶那個時期,最重要的影響就是市場擴大、機會出現,于是資本和人才都望向了西邊?!鞍司攀甏恰兹笘|南飛的時代,不論是工人、大學生,都往東南方向跑。成都高校很多,培養了大批高質量的大學生,但留在當地的很少。”
而在2002年、2003年,人才開始回流。四川的鄉土文化本來就有強大的黏性,一旦機會出現,他們就會回到家鄉。而這些回鄉的工人、大學畢業生,已經是受過現代工商業制度反復訓練的熟練工和市場能手。
機會要有風向標,要有人以榜樣的角色去昭示,這個風向標,這個榜樣,就是英特爾(Intel)。
2003年,英特爾落戶成都,成為改革開放以來首家在成都大規模投資的跨國公司?,F任英特爾全球副總裁羅賓·馬丁彼時被指派負責成都公司工廠的設立和運營,他說,那時自己的第一反應就是在網絡上搜索“成都”到底是個什么地方。他的反應很典型,成都在之前很難被大資本的追光照亮,但英特爾進來以后,世界就開始熟悉成都。
王曉東說起來仍然興奮異常:因為英特爾的體量夠大,地位夠高,所以它的現身,就是最好的示范。它的上下游企業都跟著來了,而它歷來對投資目的地的市場環境要求很高,這既打消了其他國際大企業的疑慮,也倒逼著成都自身的改革?!巴赓Y企業代表可以參加市長辦公會,各部門的領導都被請到會上來,有什么問題現場收集,現場答復,效率非常高,給了外資企業以信心?!?/p>
劉希良說,之后一大批世界500強企業紛至沓來,先后在成都大規模布局。有數據可以佐證,到2018年9月,落戶成都的世界500強數量達到285家。
TCL成都公司在2004年設立,2006年投產。作為一個制造業實體,TCL的經歷最能反映成都經濟、社會的聯動性變革。成都公司總經理孫秀紅說,一開始本地的產業配套環境不太好,技工、熟手工也比較緊缺,必須從無到有自己去培養。習慣了珠三角成熟的產業鏈和人力資源環境的TCL,初入成都感到不便是可以預想的,他們看中的,是成都作為西部中心輻射整個西部的國內消費市場,因而TCL成都的早期初衷,其實是一個便于內銷的工廠。也正是像TCL這樣的知名制造企業的到來,加速了對成都周邊的本土人力資源的工業化訓練進程。
開放不再是東部專利,而已漸漸成為一種均衡的權利。具體到成都,“一帶一路”這一世界性的利好,加上信息技術的即時性,讓這座西部名城突破了所有空間屏障。
2008年,也是關鍵性的一年。這一年,全球金融危機蔓延;這一年,汶川地震發生。這兩件舉世皆知的壞事都有一個正向的次生效應:前者凸顯了西部,后者讓世界再一次看到了成都。王曉東說,在金融危機中,西部所遭受的沖擊遠比東部微弱,因此它相當于敞開了一個市場;而2008年應對各種重大挑戰的中國人所展現的強烈的共同體意識,以及洶涌的慈悲之心,則讓全世界對中國社會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增進了好感,而成都是眾目的焦點。
金融危機發生后,中央擴大內需投資中的大部分投向了中西部地區的民生工程、基礎設施、生態環境、產業振興、技術創新,并帶動地方和社會巨額資金跟進。
高速公路、地鐵、財富論壇……硬環境和軟環境都在不斷升級。王曉東說,2008年至2017年,美資企業對中國大陸城市營商環境的打分,成都連續8年排名新一線城市第一。美資企業運營成本,成都總體上比沿海低20%左右?!耙婚_始是只有大企業敢來,中小企業承受不了風險,現在中小企業也可以很放心地到成都投資?!?/p>
人們發現,造成城市與資本聯姻的那些障礙性因素,在時勢變遷和當地政府銳意改革的雙重力量作用下,有的突破了,有的自然消失了。
“蜀道艱難”曾經拱衛了農業時代的成都,而在工業化時代則變成一種劣勢。
現在,蜀道無妨,四面通衢。
劉希良所執掌的新川創新科技園,是一個合資企業,由新加坡企業和成都企業共同投資,于2012年設立。
在國外投資工業園或科技園,是新加坡的一個傳統,因為它有許多先進的科技成果等待轉化,而作為一個城市國家,新加坡缺少向實業轉化所需的土地。在過去新加坡和中國合作的園區項目,都分布在蘇州、天津、廣州等東部城市,新川創新科技園是西部的第一個。
為什么在東部以外選擇了成都?劉希良的答案是,成都具有很好的工業基礎、人才基礎、科技基礎、市場基礎。
如果以新川科技園成立時間為基準,把時鐘撥回10年前,即2002年,這個回答是不可想象的。前面的梳理中已經示意,工業基礎、人才基礎、科技基礎、市場基礎等,正是過去西部缺乏的工業化資源。也就在短短10年左右,一切都逆轉了。正如孫秀紅的感受,從一開始技工、熟手工稀缺,到人力資源素質、產業配套和市場氛圍都迅速成長了起來。

劉希良特別強調一點,因為中國有足夠大的人口基數,所以各種科研成果都能找到現實的應用場景,而不是只能用計算機進行模擬。新加坡頒發了世界上第一張無人駕駛出租車牌照,但在成都則可以找到一塊足夠大的地方,專門用于無人駕駛的場景實驗。
新川創新科技園定位于兩大產業品類:信息技術和生物工程。乍一看,這幾乎是國內各大城市最近十幾年里爭相發展的方向,并無特別的新意。
不過劉希良是理性的,比如對生物制藥,他就清晰地梳理了成都的優勢:華西醫院是國內著名的高水平醫院,有大量的病例資源;“什么都見過”,積累了大量的實踐經驗;病例倒逼科研,醫院還有自己的試驗用猴子培育基地;醫院有強大的科研能力,并且已經搭建平臺,與社會合作進行成果轉化;四川生物種類豐富,是一個范圍廣闊、品種齊全的原材料產地。
從劉希良的舉例中可以勾勒出他所說的優勢,主要包括兩點:歷史悠久的區域中心城市地位、背靠天府山川的內陸地理環境。然而在過去,這兩點不但不是優勢,前者代表包袱,后者象征閉塞。
在今天,越來越多曾經迅猛發展的東部新生城市感受到了繼續前進的強大“風阻”,原因正在于缺乏歷史積累。一個在改革開放中崛起的東部制造業名城,也許可以擁有和成都旗鼓相當的經濟體量,但當中國社會來到一個漸趨穩態的時期,就會發現一旦形勢變化、資本異動,自己能用以支持進一步發展的資源非常有限—比如,劉希良說的病例資源和生物資源。
所以人們必須思考,是什么讓“歷史包袱”和內陸環境倏然轉化為這個時代的發展動力來源?拓展性地回答這個問題,那么就回答了為何今天成都迎來了它的時代。
答案就是開放。
開放不再是東部專利,而已漸漸成為一種均衡的權利。具體到成都,“一帶一路”這一世界性的利好,加上信息技術的即時性,讓這座西部名城突破了所有空間屏障。過去,成都的技術、人才、勞動力、原材料、制成品都向東部涌流,因為產能、市場和海外連接點都在東部,人們無法想象成都會成為一個中心,形成全面逆流。
然而今天,現實正是如此?;疖噺某啥汲霭l,開往俄羅斯,開往西歐。中歐班列蓉歐快鐵2013年試運行,到今年6月28日已累計達到2000列,占全國的三分之一強。
根據TCL提供的數據,使用鐵路往西歐市場發貨,成本與從東部出發的海運差不多,但時間上節省將近兩個星期,這珍貴的兩個星期,為貨款回流、匯率預期和對市場的快速反應貢獻了效率。因為同一個理由,東部的貨物也通過鐵路源源而來,在成都集成以后發往歐洲。
對于TCL成都公司而言,這是一個從未料想的結果,原本在成都布局的目的只是為了照顧西部內銷市場,2016年開始使用蓉歐快鐵以后,這家企業就從一個內向型基地變身為一個外向型基地,可以說頗具戲劇性。
河東河西的變化,甚至用不了30年。
現在,很多成都人還體驗著城市生活的慢節奏,享受著深厚的市井文化帶來的幸福感,但他們的觀念意識,已經不是傳統印象中的樣子。劉希良現在是新川創新科技園的總經理,過去曾在政府任職,對此體會殊深。他說,過去提到東部,中西部的目標是追趕,而現在則放眼于超越,成都人很清楚,想要超越,觀念至關重要。
“怎么超越?只有更開放,更大膽,更突破,更超前。現在全國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很多新科技—如AI、大數據,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誰能搶得先機,實現應用突破,就會占據未來發展的制高點?!?/p>
對于站位更高的成都主政者而言,眼前風起云涌,江山如此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