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參加過戰爭是李林的特殊經歷。這在他的同齡人中都鮮見,更別說學者領域了。
在戰爭子午線上經歷了生死考驗,帶來的一種可能就是:更多地去思考生命的價值與尊嚴。
他在簡歷里這樣描述那段青春燃燒的歲月:1970年,初中畢業進入云南省醫療器械廠工作;1972年12月應征入伍,在原昆明軍區11軍31師服役,1979年參加對越自衛還擊戰,榮立三等功后退伍;1980年1月至8月在云南省參事室工作;1980年9月考入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
回想學術生涯的起點,李林說他在西南政法大學讀書期間,其實并沒確定自己將來要做什么,但確定了不做什么,即不會從政。
1987年李林在中國社科院獲碩士學位,隨即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法理學研究室工作,后繼續在職攻讀博士,此后,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訪學,并完成博士后研究。
1996年到2000年,李林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連續組織了5次依法治國學術研討會,在決策層和理論界都產生了較大影響,李林給中央領導寫了關于依法治國的內部報告。2005年12月,李林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所長,2011年3月被推舉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
實際上,李林是從人權研究入手展開研究的。早在1991年,他即撰寫報告,建議中國高舉人權旗幟,加強人權保護。此后,他又對人權領域的許多問題進行了深入研究,并提出個人看法。他認為依法治國既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實踐問題—如何用不同的方式說服各級領導和群眾,接受法治,實施法治;法制改革是實現依法治國的內部條件,領導重視、群眾參與,同時借鑒、吸收人類法治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則是實現依法治國的外部條件。
他越來越感到傳播法治精神的重要性,從田間地頭、工廠學校,到省市領導的會議室,一直到中央政治局委員集體學習的“課堂”。
2002年12月,李林為十六屆中央政治局的第一次集體學習提供講座的題目是“認真貫徹實施憲法和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從那以后,李林不止一次走進中南海,成為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的主講人之一。2018年2月24日,十九屆中央政治局舉行集體學習,主題是“我國憲法和推進全國依法治國”,主講人正是李林。
而由李林多年主編的《法治藍皮書》亦成為中國法治進步的最佳見證者。對于藍皮書的理念,李林堅持的原則是:一是要用事實說話,二是具體選題要有普遍性,三是還要能上升到制度層面。
西南政法大學被稱為“中國法學家的搖籃”,走出了梁治平、王衛國、龍宗智、顧培東、陳桂明、張新寶等諸多堪稱當代法學楚翹的人物。與其他校友一樣,李林一樣難忘自己的“西政年代”,他說那是自己走上法學研究道路的起點。
遙想許多年前,那年他大學三年級,他參加了一次法律實踐,運用所學知識使要被處死的犯人判了死緩。那是李林第一次感受到法律自己靈魂帶來的震撼。
他認為,“在全面依法治國的新形勢下,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法學家大有所為的時代。”
改革開放40年,也是中國法治發展波瀾壯闊的40年。40年間,中國法治建設歷經法制建設新時期、依法治國新階段、全面依法治國新時代,顯現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發展的鮮明特征和規律,也積累了一系列寶貴經驗,形成了一整套科學理論。
在慶祝改革開放40年之際,李林為《南風窗》讀者講述他經歷的“改革開放與中國法治40年”。
南風窗:作為一位見證者和一名學者,你會怎樣對大眾描述這40年中國改革開放與法治建設?
李林:40年來,中國法治與改革開放始終共同發展。變法就是改革,改革必須變法,變法與改革相輔相成。從某種意義上講,改革開放40年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法治不斷變革、日趨完善和持續發展的“變法史”,是黨領導人民走上法治道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歷史;換言之,40年中國法治的建設、發展和變法史,就是一部用法治引領、確認、規范、促進和保障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的法治史。
沒有改革開放原動力和內在需求,就不可能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和全面依法治國的成功實踐;同樣,沒有法治和依法治國如影隨形的重要保障,改革開放也難以取得真正的成功。
40年來,伴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發展和深入推進,中國法治建設走過了40年光輝歷程,經歷了四個發展時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
“文革”結束至八二憲法頒布前是法治恢復和重建期,這是第一個發展時期。
憲法法律強,則法治強、國家強;憲法法律弱,則法治弱、國家弱。
新時期法治建設開端最明顯的標志是1979年的大規模立法。中央64號文件被認為是中國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新階段的重要標志。
第二個發展時期是“八二憲法頒布至黨的十四大前的法治發展”。
十一屆三中全會為新時期法治建設掃除了思想障礙,全面修改憲法成為當務之急。八二憲法是新中國法治史上的重要里程碑,為新時期法治建設的大廈立起了支柱,對新時期法治建設起到了極大的推動和保障作用。八二憲法頒布實施后,經過1988年、1993年、1999年、2004年、2018年五次必要修改,實現了憲法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而不斷完善。
“黨的十四大至黨的十八大前”為第三個歷程,即確立和實施依法治國。在探索社會主義的道路上,第一次把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制度結合起來,第一次把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結合起來,開創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新的發展道路。
第四個發展歷程是“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新時代的法治發展”。黨的十八大以來,推進全面依法治國,法治建設邁出重大步伐。國家監察體制改革試點取得實效,行政體制改革、司法體制改革、權力運行制約和監督體系建設有效實施。
南風窗:40年來,中國法治建設取得成就的同時又積累了哪些經驗?
李林:中國法治40年最根本的一條經驗,就是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堅定不移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必須走對路。如果路走錯了,南轅北轍,那再提什么要求和舉措也都沒有意義了。
第二條經驗是:堅持人民主體地位,尊重保障人權,保證人民當家作主。人民是國家的主人,是全面依法治國的主體。應使立法切實體現人民意志;實現執法司法為民;通過深化司法體制改革,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
第三條經驗是:堅持憲法法律至上,維護憲法法律權威,推進憲法法律實施。美國著名思想家潘恩在《常識》一書中說:“在專制政府中國王便是法律……在自由國家中法律便應該成為國王。”憲法和法律是法治體系的主要內容和根本支撐。因此,憲法法律強,則法治強、國家強;憲法法律弱,則法治弱、國家弱。
40年中國法治建設的實踐證明,依法治國首先是依憲治國,依法執政關鍵是依憲執政。保證憲法實施,就是保證人民根本利益的實現。
第四條經驗是:堅持頂層設計與基層探索相結合,不斷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創新、制度創新和實踐創新。全面深化改革需要加強頂層設計和整體謀劃,加強各項改革的關聯性、系統性、可行性研究。我們講膽子要大、步子要穩,其中步子要穩就是要統籌考慮、全面論證、科學決策。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各領域改革和黨的建設改革緊密聯系、相互交融,任何一個領域的改革都會牽動其他領域,同時也需要其他領域改革密切配合。
第五條經驗是:堅持建設法治體系與建設法治國家相結合、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相結合、依法治國與依規治黨相結合。
法治和德治兩手抓、兩手都要硬,這既是歷史經驗的總結,也是對治國理政規律的深刻把握。
第六條經驗是:堅持從中國國情和實際出發,學習借鑒人類法治文明經驗。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必須從中國實際出發,同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相適應。既繼承中華法律文化精華,又借鑒國外法治有益經驗,但決不照搬外國法治理念和模式。
南風窗:你認為如何在法治軌道上深化改革?
李林:從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戰略高度來看,改革與法治的關系,不僅是涉及立法與改革的問題,而且是涉及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和全民守法等法治環節的問題,但科學立法是兩者關系的主要方面。
在立法層面正確處理改革與法治的關系,應當堅持改革決策與立法決策相統一,充分發揮立法的引導、推動、規范和保障作用。凡屬重大改革不僅要于法有據,而且要于憲有據,如果改革決策關涉憲法規定時,應當維護憲法的權威和尊嚴,堅決杜絕“違憲改革”現象的發生。
南風窗:問題在于,由于改革是進行時,有些試點的確會可能突破現行法律規定。
李林:對確實需要突破現行法律規定的改革試點,如果通過解釋憲法,通過法律的立、改、廢、釋等措施不能解決問題,也可以采取立法授權試點改革等方式,經有權機關依法授權批準,為改革試點工作提供合法依據。
在法治軌道上推進全面改革,應當用法治凝聚改革最大共識。
當然,在全面深化改革的特殊社會背景下,改革與法治事實上出現個別不和諧甚至沖突的情況也是可能的,怎么辦?應當堅持實事求是原則。一般來講,不允許改革突破法治,必須堅守法治原則,認真實施有關法律;但如果法律的規定明顯違背改革的大政方針又沒有得到及時解決,在這種極為特殊的情況下,可以暫不實施該法律的有關規定。
例如,1993年黨中央作出《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后,舉國上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經濟體制改革,而當時中國刑法還規定有“投機倒把罪”(1997年才被取消)。在當時的情況下,執法和司法機關如果按照“執法必嚴”的要求,對“投機倒把罪”的規定執行得越嚴、實施得越好,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建立的阻礙就越大。因此,在某些顯而易見的特殊情況下,應當允許執法、司法和守法主體暫不實施某些法律規定。
在法治軌道上推進全面改革,應當用法治凝聚改革最大共識。目前,中國的改革步入“深水區”,面臨的問題之多、困難之大、矛盾之復雜、認識之不統一,前所未有。如何深化改革,尤其是深化重要領域、關鍵環節,觸及重大利益調整的體制改革,既是對執政黨的領導能力、執政能力、治國理政能力的嚴峻挑戰,也是對中華民族的政治勇氣、政治智慧以及中國人民當家作主能力的重大考驗。
這就需要我們以法治最大限度地凝聚改革的思想共識、價值共識、制度共識和行為共識,為深化改革奠定良好的法治基礎、提供重要的法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