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含聿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經濟社會快速發展,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也隨之發生了重大變革。但社會中的問題和發展中的矛盾依然存在,從哲學的角度,應如何用馬克思主義哲學去分析和看待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為此,《南風窗》記者專訪了著名哲學家、吉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孫正聿。2015年1月2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就辯證唯物主義基本原理和方法論進行第二十次集體學習,孫正聿教授就這個問題進行了講解,并談了意見和建議。
南風窗:今年5月4日,在紀念馬克思誕生20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再次熱情贊揚了馬克思在學術上和指導人類解放的革命上的豐功偉績。你怎么評價今天中國的建設和馬克思主義哲學之間的關系?
孫正聿:在我看來,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哲學,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承擔起了雙重的使命。一方面它推進社會的解放思想,另一方面實現了自身的思想解放?;蛘咭部梢赃@樣說,它在推進社會解放思想的過程當中,實現了哲學自身的思想解放。而這兩個方面是相輔相成的,這是我的一個總體判斷。
在改革開放的起點上,我們黨提出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真正實現了改革開放所必要的解放思想,為改革開放打好了思想基礎。此外,當我們說到真理、說到解放思想的問題的時候,就要重新去思考對于真理本身的理解。我做了一個概括,叫“常識的表象之真、科學的本質之真、哲學的理念之真”。從根本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改革開放中起到的作用就是,它提供了改革開放的基本理念,或者說它在哲學理念的層次上,支撐著改革開放。
而哲學要推進社會解放思想,是同哲學自身的思想解放分不開的。哲學自身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實現了五個方面的思想解放。它從兩極對立的思維方式中解放出來,從教條主義的研究方式中解放出來,從僵死枯燥的話語方式中解放出來,從哲學的知識論立場中解放出來,從哲學研究的無我狀態中解放出來。實現了這五方面的解放,才能夠出現哲學理論探討的拓展和深化。也正由于哲學自身實現了思想解放,才能夠使我們對于這個時代、對于中國的改革開放有了一種哲學層次的新的理解;才能夠推進社會的解放思想,從而推進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
南風窗: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走到今天,在新時期是否有新的挑戰,繼續去適應快速變化的發展現狀?
孫正聿:毫無疑問。哲學如果沒有實現自身的思想解放,就承擔不起推進社會的解放思想這樣一個重大使命。
改革開放40年來,哲學適應著改革開放,它自身發生著深層觀念上的、理念上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變化,是革命性的變化。比如說,我們原來都說世界觀是關于整個世界的根本觀點。然而,如果我們是歷史地而不是非歷史地看問題,什么是世界觀?世界觀是人生在世和人在途中的人的目光。就是說我們的世界觀是不斷變化的。當世界圖景變了,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也發生了變化,所以一系列的哲學觀念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
比如說,我們原來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和闡述中,沒有凸顯出實踐在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中的重要地位。以實踐觀點的思維方式來看待人與世界的關系,才能更為自覺地推進社會變革和改革開放。對哲學本身的理解變化了,那么對于世界觀、對于什么叫作本體、什么叫作反思、哲學如何存在、哲學如何進行工作都發生一系列變化了。哲學工作應該是:時代精神主題化、現實存在間距化、流行觀念陌生化、基本理念概念化。也正因為哲學自身思想解放了,哲學自身的觀念變革了,它才能夠推進社會的解放思想。
南風窗:古老的中國本身也是一個哲學王國,今天的民族復興、民族自信,都強調重視傳統文化的傳承,這就面臨一個問題,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之間,怎樣擺放兩者的位置?如何通過交流碰撞乃至融合,共同推進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呢?
孫正聿:首先,是要理解這樣一個問題,用列寧的話說,馬克思主義不是離開人類文明發展大道的宗派主義的東西,它吸收了人類文明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我們不能離開對文明的總體思考去看待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如果認為中國的哲學只是中國文明的一種理論表現,而馬克思主義哲學是西方文明的一種理論表現,那就簡單地把它們對立起來了。所以,特別重要的一點需要注意,馬克思主義哲學吸收了人類文明的一切積極成果,那么理所當然地,它是對世界文明的一種概括、總結、積淀和升華。
此外,每個民族都有它自己的文明傳統,我在《哲學通論》里強調,哲學是以時代性的內容、民族性的形式和個體性的風格去求索人類性問題。就是說哲學肯定有它自己的民族特色,有它自己的民族精神,所以哲學是有民族性的,我們應當重視自己本民族的文明傳統、文化精神傳統,其中包括哲學傳統。
在我看來,二者的關系并不是我們到底是要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要中國傳統哲學。在現代文明的總體背景下,在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中國傳統哲學二者的關系,實際上是指導思想和文化血脈的統一。
從根本上說,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中國的改革開放中起到的作用就是,它提供了改革開放的基本理念,或者說它在哲學理念的層次上,支撐著改革開放。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我認為這里邊的“不忘本來”,第一個不忘的“本來”就是馬克思主義。通常人們認為的“不忘本來”是不忘中國傳統文化,“吸收外來”是吸收馬克思主義哲學,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我們應不忘兩個“本來”。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實踐中,在建設具有主體性原創性的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進程中,不忘這兩個“本來”,才能把指導思想和文化血脈統一起來。
南風窗:馬克思說過,“當人們還不能使自己的吃喝住穿在質和量方面得到充分保證的時候,人們就根本不能獲得解放。”這是否也可以用于解釋改革開放的初衷?那么我們應該怎樣從哲學的角度去看待和研究“改革開放”呢?
孫正聿:這就觸及到改革開放的一個最根本的理念了,就是鄧小平提出來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發展才是硬道理。所以我一直強調,我們到今天仍然應該堅持的基本理念就是:發展才是硬道理。為什么發展才是硬道理呢?答案就是你引證的馬克思這句話。
其實這個更標準的表述是什么呢,是恩格斯說的“馬克思發現了這個最簡單的事實,人們首先必須衣食住行,然后才能夠從事其他的各種活動?!睂τ谥袊母镩_放來說,它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老百姓的生活如何才能好起來,小平把它叫作“富起來”。怎么才能富起來呢?發展才是硬道理!
南風窗:哲學地看,當前的“改革開放”與40年前的“改革開放”又有何不同呢?
孫正聿:有實質性的變化。比如說,對于中國這40年來的發展有一個最基本的判斷,叫作“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這是個重大的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富起來。而現在已經過去40年,根本問題轉變為強起來。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凝練形成了許多新的理念,比如說現在討論最熱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利益共同體”“一帶一路”以及“創新、協調、開放、綠色、共享”等新發展理念。
這就意味著,改革開放40年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面對這種深刻的變化,哲學給自己提出的任務當然也變了。它要以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新的世界格局、中國所面對的新的歷史任務,提煉出有學理性的新理論,概括出有規律性的新實踐。
南風窗:從解放思想和解放人類的角度來看,改革開放四十年取得了哪些成就?其背后是否存在某種內在規律或理論依據?
孫正聿:最直觀的就是中國人的生活了。我今年72歲了,我是最有切身體會的。
改革開放前30年,改革開放后40年,可以做一個最簡單的對比。改革開放前,那時候吃粗糧、穿布衣、住平房、騎自行車、做廣播體操,現在是吃細糧、穿時尚、住洋房、開私家車、跳廣場舞。這個變化,我覺得就是最直觀的、最樸素的,但從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說,這也是最深刻的。習近平總書記說,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就是說人們首先追求的就是生活要好起來。
中央電視臺曾經有一個專題采訪,你幸福么?怎么看待幸福與否,就是怎么看改革開放這個巨大變化。人是生理的、心理的和倫理的存在,人的生活幸福與否,要看這三個:比較充裕的物質生活對人的生理需要的滿足;比較充實的精神生活對人的心理需要的滿足;比較和諧的社會生活對人的倫理需要的滿足。你從這樣一個角度去看改革開放40年,就知道變化太深刻了。
我特別強調哲學研究,包括所有的理論研究,也包括大家看待問題,一定要注重歷史的解釋原則,歷史地去提出問題,你不能離開歷史去看問題。有的人說,不就是因為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搞得現在貧富差距大。但是不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社會能發展起來么?馬克思說過,任務本身,只有在完成任務的條件具備時,才會被提出來。只有發展了,經濟上去了,才會凸顯公平、正義問題,才會有條件去解決這個問題。新的發展理念,正是在中國“富起來”的基礎上提出來的。如果不是歷史地看問題,就完全看不懂中國的現實了。
南風窗:恩格斯說,“片面性是歷史的發展形式”“歷史總是以退步的形式實現自己的進步” 。在過去的四十年間,有什么特別值得關注的“倒退式進步”呢?
孫正聿:最有標志性的就是我們又搞市場經濟了。社會進步應該是用計劃經濟代替市場經濟,也就意味著以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這是我們原來最基本的一個思路和邏輯。但鄧小平在改革開放中,做出了一個重大的、理念上的變革,就是他在南方講話時提出的,社會主義也可以有市場,資本主義也可以有計劃,所以我們要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這其實就是所謂的以一種退步的方式實現進步。
人的生活幸福與否,要看這三個:比較充裕的物質生活對人的生理需要的滿足;比較充實的精神生活對人的心理需要的滿足;比較和諧的社會生活對人的倫理需要的滿足。
我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過,市場經濟是一種別無選擇的選擇,因為馬克思在《資本論》里就說了,即使我們發現了歷史運動的規律,但是歷史本身是不能跳躍的。所以沒有一個充分發展的市場經濟,不解決現代化的進程銜接,實際上社會進步是不可能真正實現的。也就是說,我們選擇社會主義,那是一種歷史的選擇,但不意味著我們就能夠跳過文明發展所必需經歷的階段。
我們看資本,看市場經濟,應該看到它的雙重性,這個是最為重要的。在《共產黨宣言》里面,馬克思和恩格斯一面說,資本主義好像從地底下召喚出無數的生產力,在短短的幾百年間,就創造出了人類幾千年沒有創造出的奇跡。他們認為離開它就不可能有歷史的進步。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說了,資產階級這種文明撕去了封建社會的田園詩般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抹去了一切職業的靈光,把一切都沉浸到金錢的冰水中去了。那這不是退步么?但是呢,它實現的是另一個進步—推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
所以就是必須要歷史地看問題。當然對于這個“以退步的形式實現的進步”,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哲學上叫作“否定之否定”。它的意思就是,似乎重復了以前的東西,但它不是完全重復,它是一個波浪式前進和螺旋式上升的一個過程。恩格斯所說的以退步的形式實現進步也好,片面性形式也好,說的是歷史不是一個直線的發展,它必然顯現出一些過去曾經有過的東西。

習近平總書記說:“當代中國的偉大變革,不是簡單延續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我們以這四個“不是”去看待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當然也就不會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視作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翻版”了。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南風窗:即便改革開放已經40周年,中國的進步舉世矚目,以奇跡形容毫不為過,這在西方學者圈里也是不否認的。但對于社會主義建設而言,恐怕還是千里跬步。怎樣認識中國今天所處的歷史位置,關系到我們下一步能否冷靜理性地做出決策。對此我們應該采取怎樣的態度?
孫正聿:有許多基本的判斷,第一個基本的判斷就是前面說過的,中國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另一個最基本的判斷,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這是我們給自己的一個清醒定位。但是,雖然我們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我們的經濟總量已經占到世界的第二位了。所以又可以做出另一個判斷,我們日益走向世界舞臺的中央,要承擔起更大的世界性責任。也就是說,一方面我們取得了巨大的歷史進步,我們在世界上占有這樣一種地位。而另一方面,我們現在發展的這個水平,需要我們帶有反思性地看待自己。
習近平總書記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所以,要注重創新、協調發展,要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而且要更加重視生態文明建設,更加重視精神文明建設?!叭嗣裼行叛?,國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需要承擔起用現實活化理論,用理論照亮現實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