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黃楠
1
劉峰回到家的時候,張明明早已睡熟。自從生完兒子張明明開始嗜睡,婚前她在凌晨三點都能目光炯炯地灌下三杯龍舌蘭,一周里有四天混跡于酒吧、夜宵攤和KTV,非得看到天邊亮出一角來,才心滿意足和劉峰說:成,今天就到這兒了,早安。然后嘴唇貼著劉峰的嘴唇,響亮地開始接吻。劉峰覺得有點玩鬧的意思,證據就是每次接吻張明明都是睜著眼睛的。
劉峰在婚前問過張明明是不是喜歡他,但總找不對時間。張明明表露感情的方式就是接吻,她總在劉峰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吻劉峰,一天幾次,全部是未經預演的突然襲擊,每次舌頭都像一條滑溜溜的蛇,在劉峰嘴里亂竄。即使在交往三個月后,劉峰打定主意,要化被動為主動,特地做了一天的心理準備,卻還是在電影院雙手緊捧爆米花的時候被張明明得手。被襲擊的劉峰有點生氣,臉紅到脖子,當場撒了兩袋爆米花。在他和張明明的關系里,張明明占據絕對主動且從不吝嗇向劉峰和劉峰之外的其他人用當眾接吻的方式宣告主權。劉峰開始反復問張明明是不是喜歡她,不問就不踏實,就連晚上睡覺都時常夢見張明明大笑著坐上一列離開的列車,追都追不上。
他本不是這么啰嗦的人,但是碰上張明明他覺得自己開始患得患失,甚至多愁善感起來:前幾天他看見一只貓在捉弄一只半死的老鼠,忽然對那只老鼠心有戚戚,悲從心來。就連劉峰和張明明第一次做愛都從側面印證這點:張明明把劉峰的頭死死摁著,騎在他身上,肌肉緊緊繃著,就像是拳擊手在打翻對手后依然要補上幾拳。
張明明也有溫柔的時候,后來劉峰給她畫速寫的時候她就很溫柔,就趴在桌子上發(fā)呆,眼睛盯著桌上的蘋果,但眼睛里沒有蘋果。劉峰和張明明當初就是畫速寫認識的,劉峰當時剛剛大學畢業(yè),身無長物,從北京逃回家鄉(xiāng),只能在街旁邊豎個支架,靠給人畫人像過日子,五十塊錢一張,畫的像就行。當時張明明正好從旁邊的炸串店出來,手里抓著啃了一半的炸豆腐干,看著無所事事對著人群發(fā)呆的劉峰說:“哎,你給我畫一張。”她抓著豆腐干,劉峰給她畫了一張。張明明看著那張畫,稱贊說這個豆腐干畫的真不錯,然后給了劉峰一張100元的鈔票,說不用找了。
后來張明明找劉峰畫了四次畫,分別手上抓著雞腿、鴨脖和一碗冒腦花,回回都給劉峰100塊,四五回下去,張明明打著飽嗝說,也就第一張豆腐干畫的還成。劉峰當時覺得這個女孩子真有意思,然后就想和她談戀愛。張明明知道了劉峰的意思后答應的很爽快:行啊,我還沒試過和畫家談戀愛呢。畫家這兩個字讓劉峰有點得意,小小的虛榮感爬上了他的腦子,讓他腦子發(fā)熱,胸口里升騰起一股熱流直沖腦門,沖的他熱淚盈眶,有了要和張明明好好過的想法。
在一起之后劉峰才知道張明明還算個高干子女,她爸是市里的處級干部。為了張明明,也為了自己,劉峰一咬牙把自己當畫家的夢想埋葬了。說是一咬牙,實際也沒那么痛苦,畢竟從劉峰學畫畫以來,認真且唯一一個喊劉峰畫家的就只有張明明,所以劉峰覺得娶了一個認為自己是畫家的女人也算勉強完成了理想。他把畫筆收起來,一根根地放進儲藏室里,死看了半年的書,考上了老張在的那個單位。
劉峰進單位的時候老張還作為領導和新進員工劉峰好好聊了聊,鼓勵他努力工作。老張和張明明一樣熱衷宣告主權,找了劉峰做關于青年人的工作談話做了兩個小時還意猶未盡,一直說到了吃飯的飯點。在最后還問劉峰找了對象沒?劉峰這個時候沒敢坦蕩喊岳父,但是手機響了起來,一條短信發(fā)來:畫家,晚上我不去你那兒了,我爸搞了條野生的甲魚,喊我回家吃飯。老張看見了,想不到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來得如此誠懇又直接,當時就問劉峰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張明明確實沒去劉峰的小出租屋,劉峰第一次到張明明家里去,頭也不敢抬地見了張明明父母。
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劉峰入職半年后和張明明結婚,當了上門女婿。劉峰倒不想這么快,他還沒摸清楚張明明的性格就結婚,就感覺是沒拿到攻略就去開拓地圖的游戲角色,多少有點步步為營的意思,可是事情由不得劉峰——張明明懷孕了。快結婚的時候張明明長胖的速度和吹氣球似的,就連一個月前才定好的婚紗都捉襟見肘,伴娘在一旁給她幫忙:吸氣,吸氣,哎,快扣上了。
婚后的張明明開始妥帖起來,劉峰也不再問張明明愛不愛他了,心里踏實卻又空了起來。張明明不再熬夜,反而一沾枕頭就睡著,有時還打呼嚕。張明明打呼嚕很有特點,是噗嚕嚕地一路上揚,和吹小號似的,劉峰聽著小號聲經常失眠。
劉峰經常問自己是不是挺沒意思的,可是似乎一切都完滿,好像再有些不足都是他人心不足蛇吞象。可是劉峰還是覺得沒意思,他現(xiàn)在生活穩(wěn)定,畫畫時候留的小辮子也逐漸變成平頂,近幾年還有脫發(fā)的意思,腦門上頭有了硬幣大小的禿斑,肚子也漸漸發(fā)福。他偶爾還會畫幾筆,但是張明明不再喊他畫家了。
劉峰看著身邊的張明明,她依舊在身邊吹小號。這個時候劉峰的手機亮了起來,一條“睡了嗎?”為內容的信息映入劉峰的眼睛,短信那頭是劉峰上次單位組織旅游時候認識的女導游,人活潑幽默,像是沒生孩子之前的張明明。
劉峰偷偷起身,去廁所跟導游打晚上睡不著時該打的電話,劉峰走后,張明明忽然醒來,又過了一會兒,床上發(fā)出了一聲嗚咽似的嘆息。
2
劉峰在北京最窮的時候只能靠賣盜版碟片養(yǎng)活自己,那個時候還是2002年,劉峰剛從藝術學校畢業(yè),準備堅守理想在北京繼續(xù)他的藝術家夢想卻發(fā)現(xiàn)他養(yǎng)不活自己。為此他每天像老鼠似地從中關村的小販那拿貨,兩塊錢一張碟,賣出去的價格卻不一樣。香港的碟片能賣十塊錢,王晶導的會貴兩塊,歐美的最貴,往往能賣到二十。那時候他常常穿一件軍大衣,自己在里面縫十幾個口袋,左上方是歐美的,左下方是日本的,右邊是香港的。那個時候視頻網站還沒普及,盜版商販過得猥瑣但滋潤,多年以后的劉峰第一次看到視頻網站的頁面第一反應是自己當年就算一個小的移動視頻網了,而且提前具備分類管理的意識。
做這行有個不好的地方,劉峰沒法子主動地和別人說自己是賣碟片的,他既不能大張旗鼓地和其他人一樣豎塊牌子,說自己專賣盜版碟片,品質清晰,種類齊全,又不能巧舌如簧地推銷自己的貨物。可好在那個時候他剛剛大學畢業(yè),腦子活絡,天天蹲守在北京某理工科大學門口,仔細甄別潛在用戶,正好也為自己畫畫積累素材,后來光明正大。他在校門口支起了畫架,寫上四個字:免費速寫,等到滿臉青春痘又好奇的大學男生走近,他幾筆畫好,再湊近身去:碟片要不要,新鮮的。
這個套路劉峰試驗幾次后終于大獲成功,到后來畫畫是假,賣片是真。校門口那個畫畫的其實是賣盜版碟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大家一傳二、二傳四,“碟片劉”的名聲日益遠揚,大大豐富了周邊大學生的業(yè)余生活,平添了幾分娛樂氣息。多少年以后,劉峰在新聞上看到這所高校的素描社團獲全國大學生藝術獎心里多少有點得意:這獎杯應該有我一份,起碼這個底座應該是我的。
張明明就是劉峰在賣碟時認識的。那天學校剛剛搞完運動會,學生們出來的少。劉峰見差不多,準備裹起軍大衣收攤,看見張明明在趴在校門口吐。一般人喝酒喝吐都是躲在樹蔭里、草叢里,找個偏僻角落才放得開,但是張明明吐得很坦蕩,聽上去很是熱烈。劉峰在旁邊聽了一會兒,笑出了聲。
張明明聽到聲音白了他一眼,張明明的白眼翻的很有意思,一般人翻白眼都直截了當,她卻不,而是把眼睛咕嚕嚕轉個圈才翻出來,好像做什么預演,后來劉峰和張明明在一起之后觀察過很多次,張明明翻白眼確實是這么翻。
笑夠了的劉峰上前去問張明明:“同學,你為什么要站在這里吐?”張明明欲言又止,欲言又止不是因為難以啟齒,而是一張口又是一大口嘔吐物,全吐在了劉峰的軍大衣上。后來,劉峰才知道,張明明不是理工大學的大學生,而是隔壁學校學音樂的。那天她剛和男朋友分手,那個前男友劈腿在前,她氣不過就去喝酒,然后故意對著校門口吐。“其實也不是很想吐,只是恨屋及烏,看見校名就想吐。”劉峰看過張明明的前男友,而且頗面熟,說不定是老主顧,和張明明熟悉了以后劉峰答應幫她報仇:以后看見這孫子我指定不賣他碟片。
很難說清楚劉峰和張明明究竟誰更窮一點。劉峰的窮體現(xiàn)在穿著上,他因為工作需要,冬天的時候基本就穿一身軍大衣,底下永遠是一條磨出倆洞的牛仔褲。按理說牛仔褲磨出洞來是潮流,可他的倆洞都在屁股上,就像是兩個密謀的小偷,不聲不響,一直到他那天收業(yè),把錢放在褲口袋,回家發(fā)現(xiàn)錢沒了才發(fā)現(xiàn)這兩個小偷。一旦到了夏天,劉峰則永遠是大工字白背心加上從超市兩塊錢買來的大褲衩,劉峰的衣服一直只有冬夏而無春秋。這算是貧瘠的證明。
而張明明的窮則體現(xiàn)在吃上,張明明一直穿的很好看,可是一直吃不上好東西。想吃頓鹵煮火燒都得提前定計劃,到最后還得數(shù)著錢去考慮多出來的幾塊錢是加幾塊油豆腐還是一串鵪鶉蛋。和劉峰一起吃的時候張明明都加鵪鶉蛋,一串總共四個蛋,三個都被張明明送進了劉峰的碗里,說吃啥補啥。但是在他們第一次坦誠相見的時候也順便公開了自己的財務狀況,張明明恍然大悟:劉峰你有錢,我他媽才是真窮。
這是事實,在互聯(lián)網的大潮水還沒到人們褲腳的時候,盜版光盤還是個挺賺錢的行當,加上碟片劉的群眾基礎,劉峰一天凈賺一百出頭,那可還是在2002年,北京房價才幾千一平米。后來在2017年還在租房子住的老北漂劉峰經常后悔地半夜在床上打自個兒耳光:當時要少買點鹵煮火燒給張明明吃,少去和張明明去賓館開房,說不定能省下北京半套房。
當時劉峰的錢除了一日三頓飽之外就只夠住地下室,里面一股子霉味,夏天稍不注意席子上都能長出綠毛來。劉峰看過一本王小波的書,叫《綠毛水怪》,只看了名字沒看內容,劉峰怕書里說的綠毛水怪就是自己。他當時想,張明明好歹算個體面大閨女,不能因為和自己在一起了就不體面,因此不敢?guī)ゾG毛水怪的巢穴,只敢攢一陣子就帶她出來開房。他們常去的那家旅館物美價廉,還特別干凈,劉峰摟著張明明,和她說:等我賺了錢,一定帶你去一家隔音好的賓館。
廁所也不能漏水。張明明補充道。
事實上證明劉峰還是自作多情了,多年以后他已經在動畫公司上班,有底氣租三環(huán)的大平層,才敢翻開《綠毛水怪》,但事實上這篇王小波的短篇小說和當時的張明明一樣,與劉峰沒有一點關系。
這本書不好看,王小波一直不正經,和當時的毛片劉一樣,但是劉峰看著就看出了眼淚,他和張明明分手不久,特地去找了一家隔音好的,廁所不漏水的賓館,一點點把書撕干凈,再大罵了三百多句才覺得心里舒坦些,就像完成一個儀式。
其實張明明他們家有錢到能買下七八個麻辣燙店鋪,她卻一直不肯回家,偏偏要在外面當一朵鏗鏘玫瑰,張明明她爸后來找到劉峰,確鑿掌握劉峰確實在賣碟片之后,當面讓他滾,不然就去警察局告發(fā)他傳播盜版錄像帶,不僅如此,張明明他爸還懂得剛柔并濟的道理,給了劉峰一大筆錢,讓劉峰去另找個地方住下。劉峰覺得自己沒資格要這筆錢,但畢竟人窮志短,這筆錢夠他再也不用賣碟片過活兒,他收下了錢,找了個機會去和張明明分手。張明明很平靜,再沒了上次分手轟轟烈烈的豪情,平靜約他來咖啡館吃最后的晚餐,但劉峰心里發(fā)怵,深怕張明明一時不冷靜,做出令兩人都后悔莫及的事情。他在張明明約好的那家咖啡館樓下走了幾十圈,卻依然沒敢走進門去。張明明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劉峰和失控的遙控汽車一樣橫沖直撞卻一直走不進咖啡館的門,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嘆息,她手托著下巴,盯著劉峰,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陌生起來,也覺得再沒什么眷戀的了,轉身喊來了服務員,買了單,然后推開門走了出去。
3
張明明始終記得她第一次遇到劉峰的場景。那個時候她剛剛進大學,陪室友一起去某個教室里邂逅前幾天在籃球上遇到的短發(fā)男生。室友為了打聽這個短發(fā)男生的基本情況,不惜動員張明明動用美色,去引誘對她覬覦已久的機械系學長,代價是東二食堂的烤豬手兩份和三次代課。但學長顯然沒有經過千錘百煉,還沒等張明明撩第四次頭發(fā)就相信了短發(fā)男生欠了她四百塊錢的鬼話,動用人脈關系并裝模作樣地打了幾通電話后就吐露了短發(fā)男生的所在專業(yè)和所在班級,末了還說:“你要要不回那錢,就找我,我去和他談。”
張明明室友為了創(chuàng)造偶遇邂逅的感覺,叮囑張明明一定要擔任好綠葉的角色,不能喧賓奪主,和她一起去但是不許化妝和洗頭發(fā),張明明為了豬手委曲求全,一起和花癡室友抵達上課的教室,早早坐在后排進行埋伏。可她們沒想到教室里還有一個提前一個多小時來教室的怪胎,那時候劉峰正埋頭在桌子上認真細致地做著小抄,絲毫沒注意到尚未洗頭的張明明和妝容精致特地噴了香水前來邂逅的張明明室友。
張明明看著這個埋頭在桌子上寫字的男生,他頭微微偏向一邊,手指用力地握著一支2B鉛筆,用力地在桌上寫著公式,嘴巴向上嘟起。張明明只覺得這個男生可愛,忽然想起了前幾天速寫課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偷窺生活的一個瞬間然后把它記錄下來”。張明明不覺得這是偷窺,偷窺這個詞不太好,張明明算是光明正大地觀察。她掏出速寫本,拿出速寫專用的那只鋼筆,開始速寫已經抄了滿頭大汗的劉峰。
張明明越偷窺越覺得這個人有意思,他的頭發(fā)大部分順從油亮地僅僅貼在腦門上,可偏有一縷毛是翹著的,風透過窗子吹進來,吹得這個男生頭上那縷桀驁不馴的頭發(fā)左右飄蕩。大概研究得太久了,埋頭做小抄的劉峰意識到有人在盯著他。他茫然抬起頭,看見對著他正在發(fā)呆的張明明,一時間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張明明,于是禮貌性地微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埋頭做小抄。
張明明速寫畫得很快,而且她低頭看了一眼速寫紙,覺得神形兼?zhèn)洌绕涫莿⒎孱^上那撮桀驁不遜的毛,畫的頗具神韻,是一撮有靈魂的毛。而這時候室友也剛剛要到了短發(fā)男生的聯(lián)系方式,得意洋洋地準備鳴金收工。而這個時候張明明也寫好了一張字條,附帶送上了十塊錢:“模特費。”
多年以后,張明明在和劉峰去領證和簽署離婚協(xié)議書的時候都會突然想到這個場景來。那個撇著頭,嘟著嘴,有一撮毛隨風飄揚的男生栩栩如生地刻在了她腦子里。這個初次見面的場景和后來無數(shù)個場景比起來并無特殊,只是人的大腦都是獨裁的君主,自以為是地甄選值得留下來的記憶。
劉峰后來無數(shù)次地聽張明明敘述起這個場景,但奇怪的是劉峰的頭上并無那一撮桀驁不遜的毛,他的頭發(fā)從茂密到日益稀少都根根順從,就像他的性格,從未有過頭發(fā)豎起的場景。張明明對此很是遺憾:挺可愛的,怎么忽然就沒了,我記得是有的!但是劉峰也并不是對張明明毫無印象:正做著小抄呢,突然就收到一筆錢,怎么會沒印象。只不過這印象并不深刻,遠沒有那次考試在抄寫小抄的過程中被巡考老師抓住現(xiàn)行,得到人生中第一次記過處分來得深刻。
劉峰后來的日子也過得順風順水又沒什么波瀾,跟頭發(fā)一樣,他是一個特別順從且自足的人。和張明明隔三差五冒出的奇怪想法不同,劉峰鮮有什么奇怪想法,甚至連做夢都很少做,仿佛他身上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抽空了。劉峰知道這一切的根源卻不吱聲,他對現(xiàn)下的生活很是知足。
張明明有時候會坐在床上委屈地想,自己怎么就嫁了劉峰這么一個人,可偏偏劉峰身上有種對她而言難以言喻的魅力,就像是什么來著,張明明那天晚上在床上抱著腿想了半天,才想到了宿命這個詞。她和劉峰的相處就像是宿命一樣,不是他們單個的生命,而是在冥冥中有種不可見的手安排他們必然相遇,必然相愛,必然在那個畢業(yè)旅行的晚上意外懷孕并匆忙結婚。想到這里,張明明特別沮喪,她之前看過一部電影,叫《楚門的世界》,男主角的一生就是一部電影,在一個世界里,他的一切都被人看著,安排著。張明明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演繹楚門的世界,巨大宿命感籠罩著她,比死亡更真切的恐懼讓她哭出了聲。劉峰早早醒在了床上,聽見張明明逐漸嘹亮并打著嗝的嚎啕心里難受。
之后的離婚更像是張明明對于宿命不妥協(xié)的抗爭,劉峰什么都沒說,僅僅在簽了協(xié)議后草草抱了一下張明明,隨后開上他的那輛買來的二手帕薩特搖搖晃晃地開遠了。張明明走的時候有些搖晃,交出了鑰匙以后頭也不回地推開門走了。
4
張明明推開門進來的時候,劉峰正在第四組第二排的位置上認真聽課。物理老師正在講去年隔壁省模擬卷的最后一題,唾沫橫飛地說去年出這張卷子的老師也是今年的命題組組長,這道題的考點依然是重點。老師說得很激動,進入了忘我的境界里,沒注意張明明已經站在門口愣了半天。張明明沒法子,站在門口喊了聲報告,老師才注意到,示意張明明回位。張明明順理成章地坐在了劉峰后面。坐下以后,張明明就盯著劉峰的后腦勺看,那個時候他還沒禿出硬幣大小的圓點,還是油光順亮依舊茂密地順服在頭皮上。張明明在后排攤開了習題冊,習題冊上沒寫幾筆,在本該填滿的地方留著大半空白,反而在扉頁和每頁紙的頁腳和頁眉處畫著張明明在無聊時畫下的簡筆畫。這些簡筆畫大多只有寥寥幾筆,卻神形兼?zhèn)洌瑒e具匠心,有的是捕捉物理老師在課堂上講課的場景,有的是對于漫畫書上的臨摹和再創(chuàng)造,可是最多的還是劉峰,打籃球的劉峰、正襟危坐的劉峰,因為作業(yè)本沒帶而被老師罰站的劉峰……張明明細細數(shù)了數(shù),總共畫了53個劉峰,他們活在張明明的物理習題集里。也是托張明明的福,劉峰才得以和物理習題集上林林總總的名師學霸共處一冊。
正當她盯著作業(yè)本里一張在食堂狼吞虎咽的劉峰出神,物理老師忽然點了張明明的名字,讓她說一下第三道選擇題上面那道關于左手定則的一個公式。問題按理不難,就算是張明明也能輕松作答,可張明明剛剛才到教室里,還沒緩過來,滿腦子都是狼吞虎咽的劉峰。正當教室氣氛陷入沉靜,劉峰趁著老師低頭看題目的空檔遞來一張紙條,紙條上潦草地寫著一個公式,張明明如獲大赦,大聲念出公式。物理老師這才示意張明明坐下,張明明坐下的時候瞥見劉峰捂著嘴巴偷偷地笑,心里被小錘子敲了一下。
快放晚自習的時候,張明明給劉峰遞了張字條,言簡意賅地表示晚上有事情要和劉峰說,讓他在北邊的大廁所旁邊等他。北邊大廁所在劉峰他們學校很有名,因為地點偏僻,蚊蟲生猛,常常是單挑和表白的不二場所,劉峰心里劃掉了張明明晚上想找他單挑的選項,心里卻想著還不如單挑。就在昨天的升旗典禮上教導主任才凌遲了兩位早戀被發(fā)覺的苦命鴛鴦,并公布了宣判結果:女的留校察看,男的直接開除。劉峰平時言大如虎,膽小如鼠,絕不敢動什么早戀的心思,可偏偏發(fā)來紙條的是張明明,這讓他忽然陡生出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的豪情,又忽然想起金庸小說的那句開頭:雖萬千人吾往矣。
到秘密地點的時候,張明明正站在那里等他。那里靠著垃圾場,夏天惡臭與蚊蟲齊飛,但張明明就站在垃圾場旁邊,劉峰不知道張明明在這里站了多久,忽然有些愧疚,從書包里掏出一袋子在路邊買的、已經快化了的“烏龜?shù)啊薄@種一塊塊五顏六色用糖水做的冰棍兒印象里是張明明的最愛。張明明見他從書包里掏出“烏龜?shù)啊眮恚话褗Z過去就開始吃,一根根地吃干涮盡。劉峰沒想到一個人吃冰棍也能吃得這么惡狠狠,好像滿懷委屈和憤恨,劉峰更沒想到的是,剛剛吃完冰棍的張明明在打了一個飽嗝之后就吻了上來,來勢兇猛。對于這次突如其來的接吻,劉峰事后回憶不出更多細節(jié),只記得張明明的舌頭像一條冰涼涼甜膩膩哈密瓜味道的蛇,在他嘴巴里亂竄。
這場突然襲擊之后,張明明像是一個溺水的人一樣,大口呼吸,一旁坐著驚魂未定的劉峰。那時候的他滿腦子都是被開除的想法,兩人陷入沉默,周圍的蚊蟲撲了上來。在劉峰被蚊子咬了第四個包的時候,張明明才開口。
“你以后別用那種袋子裝的洗發(fā)水了,容易掉頭發(fā)。選專業(yè)的時候別聽你爸的,喜歡畫畫就畫畫去,你做工科沒什么前途,雖然你畫畫也沒什么前途。明年高考的時候,你記得把數(shù)學解析幾何部分多看看,你老和我說那道題做對了就能上個好大學了。上大三的時候把錢看好了,你上大三的時候被人騙過錢,那時候誰打電話來都別接,那次你被騙了五千多塊錢,差不多半年的生活費。”
劉峰沒打斷,張明明就這么一口氣說了下去。她像是一個已經知曉劉峰以后人生的導師,在為劉峰以后的人生上補習班。張明明一口氣說了很久,說到劉峰三十五歲后會有風濕性關節(jié)炎的毛病,現(xiàn)在就應該注意,說到劉峰他爸爸以后會是怎么去世的,讓他和他爸爸關系搞好些,說得眼睛紅透,眼淚直流。
劉峰愣在那兒聽著張明明一口氣地說下去,從張明明親他開始,他就覺得張明明的身體很熟悉,她的柔軟、她洗發(fā)水的味道、她的耳垂、她的頭發(fā)質感,都是劉峰非常熟悉且自在的存在。但是這種熟悉并不來自于過去,其實劉峰還是一個沒敢直視女生的愣頭青,并沒有和女生交流或交往的經驗,對張明明也只是朦朧若現(xiàn)的好感,說不上多堅定,也說不上多具體。
可他覺得,不該打斷張明明的話,等他回過神來,就決定把這些話都生生刻在腦子里。
張明明一氣兒說了半個多鐘頭才歇下。說完以后的張明明又上前擁抱了一下劉峰:“在你書包里我塞了一封信,回頭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再見了劉峰,你好好的。”說完這些話的她埋頭走進了旁邊那塊陰翳里,等劉峰清楚了解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告別并決定追過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張明明已經消失無蹤,張明明走的那條路盡頭是一塊灰色的水泥墻,堅實有力地告訴他此路不通。
回到教室的劉峰打開了張明明的信,在信里,張明明說了一個故事:她是一個在不同人生里游走的人。她在二十多歲的時候遇到劉峰,并和他開始熱戀,最后卻功虧一簣,眼睜睜看著劉峰變成了其他人的新郎。“其實最早的這段經歷,我也有些記不清楚了,感覺是上輩子的事情。”張明明寫到這里的時候這么感慨道。在劉峰和其他人結婚的那天晚上,張明明收到了一封奇怪的邀請函,邀請函上說人生永遠有另一種可能性,如果張明明愿意,可以選擇再去和劉峰戀愛一次,在另一個人生里重新遇見一次不同的劉峰,可一旦劉峰不再愛她,或者從未對她坦誠,她就必須再次離開那個人生重頭再來,或者決定從人生里徹底抹除掉劉峰這個名字,不再保留關于他的點點滴滴。
之后的張明明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去另一場人生里重新邂逅劉峰并重新拯救自己失戀的失敗人生。她反復經歷了剛上大學時候的劉峰、大學畢業(yè)時候的劉峰、沒有選擇繪畫專業(yè)而是專心去讀工科的劉峰。在每個人生里,她都反復耽擱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甚至和劉峰結婚生子,卻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在反復探索劉峰人生的旅途之中,她變得和劉峰越來越相似,她也開始學著畫畫,并和劉峰一樣尤其偏愛25塊錢綠茶煙味的中南海。可她無論如何,劉峰始終都會在人生的某個節(jié)點放棄張明明。她變成了劉峰無數(shù)種可能人生里的逃難者,像是一個長久存在在劉峰人生里的魅惑幽靈。可張明明覺得無論和劉峰熱戀多少次,她得到的都只是劉峰的一部分,劉峰就像是一個會分身術的孫悟空,變出數(shù)個人生,卻始終不肯對她以真身示人。
在長時間里,張明明也逐漸認識到這個游戲并不是無償?shù)模诿麨閷ふ覄⒎宓娜松斨校m然身體沒有變化,可是她卻知道時間依舊在自己身上洶涌地流逝。雖然身體沒變化,可張明明知道,自己已經在劉峰身上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她大限將至。所以在最后一次的人生里,張明明終于決定放棄這個游戲,她來到高中生劉峰的面前,坦然敘述著這長達數(shù)十年幾十段的短暫戀情里積攢到的關于劉峰的點點滴滴,一吐為快,算是臨別的贈禮。
劉峰對張明明說的這個故事記憶猶新,甚至很多年以后,他都在反復確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是那天晚上在秘密地點發(fā)生的事情和張明明這個人一樣,在那個故事之后就在他的生活里真的消失無蹤,真的就像是幽靈。甚至劉峰覺得張明明不過是他臆想出來的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個幻想,他座位后面那個座位被另一個長相和成績都很一般的女生取而代之,周圍任何一個人都言之鑿鑿說從沒有過張明明這個人。
又過了段時間,劉峰已經結婚生子。在外面出差的縫隙,他又想起了張明明的這個故事。他在晚上八點多的時候打開電腦開始寫下這個故事,寫完已經凌晨三點多。劉峰還給這個故事做了一個響亮而雞湯式的結尾,算是一個總結:
“偏執(zhí)的人生和偏執(zhí)的愛情一樣,都不可取。愛情也并不是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文章發(fā)在他自己的博客上。他的博客關注者寥寥,一般只有個位數(shù)閱讀,卻在發(fā)出文章的半小時后在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打賞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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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還附屬留言了一句:最后一句話真的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