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

廣東◎曹劍萍

一 月亮從很遠的地方飛來，一頭扎進湖的心臟，把我無處安放的鄉愁放下。

我的湖，無邊的白勢不可當。我在如畫的寧靜中打開自己，讓奔涌的激情把時光逼視。面對大湖，我必須赤腳，必須敞懷坦誠，必須大氣豪放，不然，怎么面對她的浩瀚和寬廣？當銀鷗、蒼鷺和天鵝躲在蘆葦蕩里悄聲說著糧食和來年的春天，我九月九的酒啊，已在八百里水域恣意飄香，浪花里的酒話已摻雜了適量的海誓山盟，使得畢生的心事七零八落。幾盞漁火點燃回歸者饑渴的雙眸，天黑了的洞庭湖睡成劉禹錫神游云夢之后的詩行。

天黑了不要喊我。請讓我用獨有的儀式表達對大湖的敬意，請讓我用這圣藥般的湖水洗卻我的虛榮、貪婪、淺薄、自私和堆積的污垢，我要在這里把頌歌獻給每片葦葉，每只蜻蜓、蝴蝶、水鳥和螞蟻，我要讓這里所有的生物披掛在劫難逃的榮光。

二 我為了感恩守望而歌唱洞庭湖。我不能老是為小道荒蕪、泥沙淤塞、洪災頻繁和桃源總不到來放聲一哭。茂盛的水草逆著時光行走，只為與遠古的魚相遇；憂傷的石頭早已在湖底沉眠，千百年都不曾開口說句話，卻以睿者風骨一次次療治歲月蹉跎。我是我自己的水手，撫摸湖里的每朵浪花，就會更識人間水性，就會變得更加粗獷和堅強。面對母親湖和流連在湖面的月光，我只想含淚仰天大笑。

三 我為了感恩生命而歌唱洞庭湖。無論是什么，我首先是洞庭之子。懷念很久以前的那年臘月，我與暴雪和呼嘯的朔風一起誕生，我第一眼就遇見雪浪翻騰的大場景，最初的遇見定格成最美的記憶，生命的樂曲從此水流遍地。暴雪在湖面飛舞出棉絮般的豐厚，我聽得見大地為你放歌——用純潔的季風，用時光深處的守候，還有積重難返的相思。最美的當然不是這第十萬場暴雪，而是雪花打濕過的大湖江山。洞庭湖的模樣是我想要的模樣，洞庭湖的脾氣是我想要的脾氣。連她在風雨中發出的低吼，都是我喜愛的聲音！

我不是志向高遠的大雁，我是一枚小小的麻雀，只屬于家園的低空。我需要不停地環飛洞庭湖的每一寸風景，讓自己的世界變得簡明扼要而又自在通透。

四 我為了感恩抵達而歌唱洞庭湖。赤子情懷從不因路途崎嶇而熄滅，多少人已經回家，多少人還在流浪，又有多少人在枯燈下翻開思鄉的辭典，讓自己成為注釋的一部分？能夠在洞庭湖畔行走或躺臥都是幸福和疼痛的。蘆葦已成批倒下，深藏的繁華卻在黑土地以下潛滋暗長。在這塊讓鳥類、魚類和植物安靜棲居的濕地，造物主把人間況味煮成了一汪無鹽的淚，幾多滄桑，幾多陳年舊事，在碩大無朋的淚珠里鑄成一塊拿不走的痛。

懷抱死亡前行的并非某一個人。最終，我們都會老去，最終，我也會懂得怎樣用一支葦笛的尖銳，去取悅大湖的壯闊。我愿意交出所有的輝煌，換來洞庭湖對我的一次深情凝視。

五 我為了感恩歲月而歌唱洞庭湖。癡心悠悠，萬物崢嶸，湘水之神的瀟湘竹還在，屈原的“天問”還在，西施與范蠡雙雙泛舟的傳說還在，楊幺曬袍退敵的地址還在，范仲淹為岳陽樓寫下的名篇還在，“樟抱臘”的神樹還在，左宗棠的吶喊聲也不曾消弭。

浪花不語，波瀾不驚。在偉大的南洞庭，我以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審視著母親湖的來世和今生，我看見英雄花一直在遍地盛開，沉默寡言的老牛從未遠去，我由此找尋到內心的江湖與精神的歸宿。

六 歌唱洞庭湖就是歌唱生命原始的模樣，就是歌唱狂歡深處的孤獨，就是歌唱水的輪回，就是歌唱幽藍的溫柔，就是歌唱心中的圖騰啊！我愿意去掉浮塵中的醉生夢死，愿意去掉故作高深的秘密，更愿意把多年的財富一筆勾銷，把整個身心嵌入大湖，變成一滴活力四射的水，淘洗不曾潔亮的靈魂。

看！因為歌唱，月光燒起來，天空亮起來！神采在飛揚，生命在澎湃！

還因為歌唱，睡著的人醒了，鳥語稠了，種植在洞庭的人間煙火，斜斜地指向了高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