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往事里看村莊

喬書彥

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在農閑時

會去逛市場也會走進茶館

在一杯清茶中天南海北

觀望風向、雨水、節氣和候鳥

然后播種，他建筑房屋

每一棟都耗盡他的心力

他是長在田野里的一株向日葵

他總是不慌不忙地回家

在奶奶的嘮叨聲中

坐在院子里或者敞亮的堂屋

夏天他搖扇子冬天里烤火爐

后輩們進進出出

像一粒粒麥子，他把一袋旱煙

抽得轟轟烈烈，又幸福無比

他拔掉野草，收拾干凈承包地

扭頭鉆進果園

他要采摘一籃剛成熟的果子

帶給最親的孫輩，河對面

從集鎮趕來的親家

穿著粗布衣服，稍后

他們會就著月光喝幾杯

紅薯還埋在泥土里

苞谷和紅辣子掛在屋檐

春種秋收，他親力親為

從不在乎皺紋或白發

他看著麻雀騰飛入云

飛過青蔥翠綠，前面

有高山、平原，也有沙漠、草地

再后來，祖父歸于泥土

在他左邊是人工渠

右邊是良田千頃

嬸娘

嬸娘花白頭發，喂了豬

又喂雞鴨，野菊花成為背景

沿著綿長的小路，踏上斑駁的山巔

深深扎根鄉土，懷抱著希望

穿過春日的嫣紅又落腳于秋天的金黃

饃渣散落在幾個白瓷碗中間，被幾只

膽大的麻雀啄食，日子，被她拾掇著

她成為野花叢中的一朵，叔父

在修理拖拉機，田野一如從前，苞谷

和黃豆，擁擠著

麻雀飛落到板車轱轆上

變得更加大膽，它又飛落到麥垛上

如同驕傲地分娩的母親

閃亮地攥住我

讓我陷在鄉情里，不能掙脫

野菊花散漫地讓斑駁的葉子

對遠方充滿想象，莊稼頂著日曬與風吹

幾個月后才成熟，不再年輕的人們

耕作方式已經不同于他們的祖輩

他們弓著背，成為又一座豐碑

嬸娘走過正在建筑的樓房

稍后停在一棵樹下，秋葉越飄越遠

鳥斜飛而起，如一堆往事，猛地發現

嬸娘一直在我前面

我一直沒有超過她

坐在往事里看村莊

早些年，我在門口栽種了

白玉蘭、棗樹、香椿和葡萄

現在，我坐在樹陰里

顯得安靜、平淡，在我前面

兩只燕子飛過房檐

穿云而過的心事

落在野花上，門打開了

提籃而入的人正值豆蔻年華

炊煙遠遠近近，是村莊的背景

少年跑過來，朝著半空

揮了一鞭子，羊群在前頭跑

少年在奔跑中長大

稍后，他會乘中巴車離去

在青山之外的城市

他知道該朝哪個方向拐彎

也知道回來看望親人

我朝著晚霞看過去

恍如看到祖母的笑臉

街頭

遠道而來的老婦人

坐在街頭石凳上

腳邊的籃子里放著草莓

初來乍到的鄉村母親

彎腰于風中，又抬頭于

陽光閃爍處

月季花和山茶花，循環

往復，假山足夠高

在草地上投下影子

老婦人在兒女出現前

喝著自帶的涼開水

顯得那么安靜

趕來的人噓寒問暖

老婦人旅行的目的地

是她背后的時尚小區

花朵鋪滿春天

微風波動著城市深處的笑聲

如露珠，撒了一地

渡口

黎明時，我向渡口瞭望

冰雪之后的大地，有鳥群

展翅飛翔，桃樹喧嘩

摯愛和眷戀，探出紅霞般的嫩蕊

錯過頭班車的人，可能

會懷念渡輪，停航十多年

苔蘚遍布石階，初春

白云帶來暖濕氣流，草木鮮活

走進菜園，晨露一碰就不見了

去意已定，我阻攔不住

我更愿意相信，他追隨熨帖的暖去了

黃牛臥在柳樹下，與一只麻雀對視

抬高目光，放慢腳步

取出一根火柴，白河橋香煙

演繹鄉村畫卷，鋪展開

小橋流水人家，恍若到了桃花源

彼岸，煙云處可望而不可及

涉河之魚晨起暮落，銜住

上游的弦音，送給下游的明月

風起浪涌，它已抵達返青的水草叢

汲出桃花的汁液，有樹

伏在晨風里，渡口不改初心

一味地守望，唐河且行且遠

留下潮濕的身體，開花結果

古巷深深，一臂之寬的世界

紫花地丁穿過山河的陰影

面容漸露，遲疑的鳥兒落到她身后

晨陽是一枚閑章，蓋得恰如其分

唐河西北，村莊用粗樸的糧食

治愈了城市的失眠，我想到遠方以遠

有我播下的一顆小星星，隱在桂花叢

藏著日月的光芒，率性成長

瞭望渡口，內心貯滿翠綠

我并未浪費青春，一場雨還在云朵后面

花朵綻放的聲音是雨的前奏

我在村莊，故人在晉朝

牧羊女孩兒和她的三五只羊

是幾朵跑偏的花兒

聽風窸窣，鳥語捕獲芳心

索性坐下來，做一個關于五谷雜糧的夢

渡口的寂寞，是季節的寂寞

云聚云散，前路總會有太多選擇

恰好腳步矯健，可以

南下嶺南，西出陽關，從容不迫

隔岸白楊揮手致意，它守著

甘露滋潤的泥土，我守著祖父留下的宅院

我是株野菊，單等秋風起時

再把心事展開，暴露今生的隱痛

渡口守著凈土，青山矮了下來

青蛙從深水里爬出來，去年的雪很大

我忍了再忍，沒有驚擾它的冬眠

春風遼闊，瞬間，把我的小辮抓住

羔羊叫了幾聲，找不到歸宿的不安

讓它無所適從，我最先見到的

是行蹤不定的彩虹，然后，我們

各自上路，此后的日子空得沒日沒夜

錯過頭班車的人就要走了

桃花、杏花來送他

要有足夠耐心，等待渡口的野山菊

將山河美景，推送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