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些蒞臨，像鳥兒飛過天空

遼寧◎海 默

此刻，田野后退，道路向前。

此刻，揮舞的手臂成為春天的標識，將在漸行漸近的遠方，長出新葉。

此刻，喉嚨里喊不出的，都在內心里開花。

此刻，我看見自己，奔跑的速度，比一列火車更快，比春風更軟。

車過南昌，我才像一個真正的逃離者。致幻、慈悲，故園千里，已在身后。

而荒蕪，在北方以北，以風的力量，追趕著荒蕪。

二

經久不息的咳疾，自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開始，鞭炮炸裂，脈管奔突，新的一年，一片雪花敲不開春天的門。唯有寒冷在風里戰栗、奔逃，來來回回，走不出北方的枯黃。

最后一絲冷咳出的時候，我站在南國海濱的礁石上，以泅渡之心，渴望復活。

細雨不停地下，高大的棕櫚，作為一種象征，提醒我，我在自己的遠方，在黃厝的海風里，被苦寒撕碎的快樂，一點一點長出新綠。

萬物生，萬物的抒情，就是一首詩，在濕淋淋的細雨里，是久晾不干的一件外衣。

三

大霧，有時，就是一堵堅硬的墻壁，誰撞上去，誰的外表完好，內臟碎裂，聚攏、潰敗，而一場大霧改變的行程，就是一列火車，追趕春天的過程……

梅雨霏霏的廈門，纏綿悱惻的廈門，細膩婉約的廈門，第一腳踏上街燈通明的春天，我被自己驚到了——我來了？

從海海之戀賓館望過去，八百米之外，就是大海，就是大海中的金門，就是滿滿的鄉愁和散去的烽火。

為什么會這樣？視線被阻隔，而記憶瘋長，海平線，有大霧索緊眺望的遠方……

卸掉一切多余的，在長滿時間胎記的礁石上，我站成另一塊礁石，只是遙望，海的盡頭，風云歸于春天的靜，敵友在時間的節點上，干戈、玉帛都是千樽酒里，火辣辣的那一飲。

而此刻，我離自己那么遠，離我的北方那么遠。

四

五分鐘的輪渡，鼓浪嶼從歌里走出，從我的魂牽夢縈里走出。世事恍惚，我的少年時光從一曲幽遠的曲調里，走出，就像一片雪花，經過大地的浸染，再回到云朵，以一滴雨的形式，追趕著一個名字——

詩人黑塞說：“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會重逢……”

就在前一天，因為大霧，六百米的咫尺天涯，我在鷺江的這頭，誰在那頭？一定要等，等大霧還給水一顆想往的心，平安著陸。

擯棄了井市的車水馬龍，卻抹不去顛沛的故國、碎裂的時光。風格迥異的遺址，就是歲月的一道皺紋，已變得云淡風輕……

微雨，深巷，千里迢迢追趕春天的人，所有的契合，只為這一望。我又能望到什么呢？

一整天，雨水敲打著萬物，不著聲色，就像我悄然地來去，沒有一絲印痕，碧海環抱的一顆時光瀚海里不滅的夜明珠，就這么被我一寸一寸丈量過——

是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后一次！

五

比起那些忙碌、奔波的人，我隨時都可以擁有這逶迤的河灘，盛大的夕陽、樹影和一群起起落落的鷗鳥，擁有和靈魂一樣深沉的河流。

沒有人注意到，半個落入河心的月亮，隨著流水歡度的場景——通透。優雅。遺世。隱于喧嘩之外的精靈，多么坦然地被掠奪了光芒，在百轉千回之后，隆重地活給自己……只憐恤，不祭祀

久久立于棧橋上，仿佛踏在河流寬闊的脊背，“把雙手伸過去吧，或者向他微笑。”

流水啊，你能把我帶到哪里呢？越過忘川，就是永恒的時光，不倦，不戀；不老，更不死……

因為這一河的靜水，我涌出如山的幸福、榮耀和自豪，自岸邊的蘆葦、青草、鳥鳴以及遠處的稻田；自天邊的云朵、遠方的大海；自正向我走來的明亮的愛人。

我把一腔的熱血，流成一條河，流向不說謊的塵世。

我不急，就這么空著，落日般慢慢隱形于一場下沉。其實，枯萎或者重生，都是生命賜予的一種形式，默默沉浸，從第一聲雷鳴到第一場大雪，這么長的愛，該在哪一種果實里呈現？

一個人走著，小徑狹隘，草木葳蕤，兩邊的河水和時光一樣遼闊，已經等了好久，等身體穿過不朽的黃昏，我的靈魂布滿星星的淚滴。

站在河心的棧橋上，我準備，卸掉欲念、虛榮和一切的偽飾給流水，風吹來，我的輕讓整個春天飄在河上，一只蝴蝶只是想了一想遠處的大海，便義無反顧地飛進風里……

六

一條河匯入另一條河，所有的峰回路轉，不過是一只鳥跌進落日的深淵，又在黎明喊出流水的方向。

此刻，我坐在一條河的岸邊，目送這寬闊的大水，沒入不遠處的大海，想象，每一滴流水變咸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女子慢慢老去的過程。白頭的蘆花，搖著亙古的大風。

流水的鄉愁，歸于對一株蘆葦的抱殘守缺——不必再千萬里的奔赴。

而流水不歇，海水不竭。

岸邊的椅子，空空如也，在河之舟，誰還記得流水帶走的秘密？

七

四野沉寂，天空幽深，凌晨二點，所有的燈光轉沉，我是夜的胃里，消化不了的那塊結石，掛在異鄉十一樓的窗前，尋不到神跡，只與眼前醒著的四顆星星彼此遙望。

“我是光：唉，但愿我是夜！”

“我把我自己發出的火焰又吸回我的身體里。”

我是碎裂的夢，是貧窮，也是孤獨。是狹隘的黑里，逼到死角的那一片富含希望的影子。

我在南方以南，回望我的北方以北，總有一些蒞臨，像鳥兒飛過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