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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梅贊的散文天地,仿佛穿行于一條鋪滿了感覺與想象的曲徑。這些感覺和想象是屬于梅贊自己的,他以其個體生命為本底,以個人的方式呈示,從自我出發,又回到儀態萬方的生命世界。在散文集《遠去的涼亭》中,我們看到的是梅贊在歲月縫隙里游走的身影,他將自己步履所經的蒼茫,眼光所及的景象以及心靈在時光映射下的變化,盡力用散文的方式加以呈現。散文集《遠去的涼亭》質地純良,充盈著理想主義的詩意,具有平和淡遠的藝術品質。作家著意于表現高尚透明的人格和純凈的靈魂以及詩意的生活,作品中流瀉著明凈得如同山澗流水一般的情懷。作品無論是對純美人性的刻畫,還是人性深處善良的挖掘,都能夠通過生活的細節,不經意地表達,編織成一幅絕美高雅、平淡悠遠、搖曳生姿、動人心弦的藝術緞錦。可以說,散文集《遠去的涼亭》是真正有靈魂的文字,是真正的性情詩篇。
散文集《遠去的涼亭》共七輯,其中“那時花開”對往事的懷戀中,展示著歲月的世事滄桑;“屐履處處”用歷史給予他的那種俯瞰塵世的姿態,寫著薄冰一樣的人生;“看電影”“就這樣被感動”是站在遙遠的歲月深處,深情地撫摸著那些浸滿舊時記憶的生活;“愛是不能忘記的”在細碎的生活中尋找著更有意義的生存之道;在“草葉情思”中,梅贊探尋的是一條生命中更有尊嚴的途徑;“漂泊的鄉愁”則是作家回望故鄉時,用詩意的文字復活著已經慢慢遠逝的、有風有雨的生活,喟嘆那些隨著消散的炊煙一起模糊了的容顏。梅贊無論寫什么,讀者都能充分感受到作家筆下的故鄉、親人和青少年生活的諸多細節,都能回味到作家親身體驗過的人間世事,都能領略到心靈一次次地被震撼、被洗禮的激情。
散文集《遠去的涼亭》主要表達了兩個主題:一是底層人生的呈現和鄉土情懷;二是漂泊者的生命思考。作家筆下的“外公”“外婆”“父親”“母親”等形象,還有“姐姐”以及作家青少年的身影,其實都是底層人生。梅贊用深情的文字來書寫這些形象,自己身處其中,因此每一段敘述都顯得真切生動,而且格外感人肺腑。梅贊書寫親情也好,鄉情也好,還是對青少年的回憶和懷念也好,歸結為一點,都是一種漂泊情懷的流露。離開了故鄉,離開了親人,在新的環境里尋找生存的空間,是一種漂泊與懷鄉的體驗。作家的言說立場,由于生活環境的轉換或社會角色的變化而發生轉變,他不得不以游子,或者都市漂泊者的身份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鄂南山區一個叫做大市的小村莊,是梅贊跟隨父母下放并與母親、姐姐相依為命、艱難生活過的地方,也是梅贊感覺和成長的氣場。出于審美表現的需要,梅贊有時把青少年濃縮在自己的藝術空間里,有時把瞬間的感受鋪展成絢爛的藝術畫卷。或淡或濃,或疏或密,或虛或實,或強化或弱化,構成特有的美學時空。在“那時花開”這一輯的多篇散文中,梅贊常常會情不自禁地進入自然,與自然對話,表達他對自然特有的感覺和思考空間。這些散文是其感覺和意緒的連綴,也是梅贊散文成熟的標本。斯達爾夫人說:“寫作的首要條件是強烈而生動的感知方式。”梅贊敏銳地抓住視覺、聽覺、觸覺,從不同角度感知生活,并表現生活留在記憶中的特殊“味道”,所以,他的審美感知也便有了多樣性和復雜性的特點。
梅贊在一個嚴酷的時代旋渦中長大,但他現在更愿意做的,還是從時代的喧鬧中沉靜下來。在逝者如斯的回望時,梅贊投射的目光不只是懷舊和感傷。他的散文集《遠去的涼亭》,不僅包含著作家對“故鄉”的天然依戀與緬懷,也有發自肺腑的、對當年蕭瑟鄉土的痛惜,這是那個時代許多人所必須忍受的痛苦,也是群體性的磨難。作家無論是在書寫具有濃郁風情的“故鄉”,書寫親人,懷念親情、友情,還是在敘述個人的生命境況時,他的敘事都是平民敘事。在講述親人和師友時,都是對樸素生命的描繪,并不乏困苦生活的展現。而這些樸素的生命體驗里,充滿著溫馨的人間情愫;樸素的生命歷程里,也蘊涵著最美好的人性品格。這或許正是散文集《遠去的涼亭》充滿至情至愛,具有厚重生活內涵的主要原因。
秀美的鄂南山村,給了梅贊敏銳、細膩、清新的藝術創造力,也給了梅贊陽光一般透亮的心地和永遠向上的精神追求。所以,每當他執筆為文的時候,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在文字構建的世界里,投射進自己心靈的光影,采擷文字的花瓣,營造“我站在雋水河邊,用孩子的眼光看去,雋水寬廣無邊波平似鏡南門外的這段雋水,到如今都是平緩地流著,很少能看到波浪喧鬧。間或有漁舟劃過,船頭還能見一排鸕鶿,突然猛扎進水中,再浮起時,嘴里便叼起大小不一的魚來,看得我眼饞。偶爾還有小火輪突突地在河中間行走,火輪上的旅客會揚起手向我們致意。自此,雋水的一泓清溪就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不曾磨滅。”(《雋水,那一絲柔軟的記憶》)那樣牽人心魂的明凈之境。清淺的文字,流淌著無窮無盡的詩意,流淌著人性美,流淌著溫暖,滲透著質樸無華的情感。人性的復雜,構成了那個世界的千姿百態,但梅贊不是對這個世界做減法,也不是要強調一部分,遮蔽另一部分,而是讓人性之光照亮整個世界。
梅贊散文的言說姿態,就像安息的樹林,在暗夜的秋風中不斷地彈著輕柔的豎琴。時間的暗河上,記憶的陰影,讓詩人不斷倒回到往昔。海德格爾說:“人與‘故鄉’存在著本源性的聯系,這種聯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場景的轉換而加深,而加深在此刻就是遺忘。”對于梅贊而言,鄉村景觀在現代化城市陰影的籠罩下無比尷尬,當年鄉村生活的樸素、溫暖被漸次鋪卷的秋風,凍得瑟瑟發抖;鄉村的記憶沾染上了濃烈的蕭瑟氣息。在梅贊的鄉村記憶中,鄉村仍然是懷揣著無限膨脹的農耕情懷的烏托邦想象,他本能而自覺地熱愛著鄉村,眷戀著鄉村。于是,他將散文的視野,更多地投向鄉村的日常細節和場景,投向鄉村往事的緬懷。鄉土的根性,使得他在自己的散文中,傾注了更加豐盈的對大地、鄉土、自然、生命的敬畏、朝圣和感恩情懷。
梅贊散文的現代特質,隱含在日常經驗的“尋常”敘事中。他往往以一種素樸、冷靜的筆調,細碎、繁瑣的物象,營造一種“具體化”的寫作效應。這種一點點的“具體”,似乎更能直逼鄉村的鏡像。“過往的山民們腳著草鞋,挑著擔子連走幾十里地,到涼亭時,便在這里歇下擔子,袒胸露背,全身松弛。有的坐在條石凳上,掏出水煙袋,點上火,靠著風口,猛吸一口,那一路的勞頓,好像就隨著吐出的煙圈旋轉而去;有的竟靠著墻呼嚕呼嚕睡著了,是一種勞累的艱辛,抑或是一種勞累過后的享受。我反正看到的是一種安詳和寧靜。每每這個時候,涼亭里就聚集不少的挑夫和過客,煙霧中,古今中外的奇聞軼事都成了最好的談資。”(《遠去的涼亭》)諸如此類的描寫,經常會出現在梅贊的散文中,構成了“鄉土”的物質形態,也烙印出“鄉土中國”的文化象征。它是作家以獨特的視角切入家鄉的風光景色,懷著深厚的情感,對家鄉的一番別致勾勒。其寫意式的筆觸,跨越歷史的想像,無不滲透著濃濃的鄉情。
青少年是生命中那段難忘的炊煙。一個作家對自己青少年的體味,是對最原始狀態最富理想色彩的體味,因此也讓文學作品最容易獲得“自傳”的風格。如果說,文學作品是對記憶之門的開啟,那么青少年就是作家最純潔、最樸實,也是最開始的記憶。在某種意義上說,成為作家,是一個人一生中的幸運。作家可以把青少年的記憶,創造性地記錄下來,再一次地“顯現”自己的青少年時代。把無數零碎的鏡頭,用一個明晰的線索牽引起來,形成相對完整的情節——尊與卑,苦與甜、喜與悲盡在其中。記憶中一閃而過的鏡像,可能成為一個特寫或一段故事,記憶中的重大事件,或許會被一句帶過。其實,青少年記憶的開啟,也是饒有趣味的。
在散文集《遠去的涼亭》里,梅贊細細娓娓地敘述著有關青少年時代的美妙記憶。淺淺的歡悅、淡淡的哀愁、殷殷的期待、拳拳的心愿,在清麗雋秀的文字間,汩汩地流瀉出來。似夜霧迷朦中的新月,又似水天交匯處的夕陽……閱盡人世艱辛的梅贊,何以會對孩提時代的一樁往事,傾注無限的深情呢?早已被生活潮水淹沒掉的遙遠的昔日,還能鼓動起閱盡滄桑游子的熱情嗎?散文集《遠去的涼亭》雖然為我們提供抑或分享了一種近乎于本能的疼痛。但梅贊仍然讓樂與苦、冷與暖在模糊中漸漸清朗,因為梅贊要將筆觸插到靈魂的深處,揭示苦難與堅韌共生的麻木柔順的歷史因襲,以喚醒內在人格與生命意識的崛起。
對純樸鄉情的掃描,標識著作品個性的風韻,對生命內在性的拷問與追索,是對時間流逝的嘆惋,還有個體生命的玄學凝視。梅贊依憑沉睡多年而終將醒來的青少年記憶,試圖重新發現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在過去曾活躍、喧鬧、混雜在粗糲的面貌下,人性之光和丑陋陰暗并存。這是一些揪人肺腑的文字,這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歷史,親歷的人,永遠不會忘懷;未曾經過的人,當可從中讀出一份真實的本相。梅贊的鄉土經驗,總是伴隨著揮之不盡的苦難意識,梅贊的“具體化”寫作,讓“苦難”呈現出浮雕的形態。這種滲透于文字間的“苦難意識”,使他的散文獲得了許多膚淺的散文作品難以達到的歷史批判高度。
閱讀梅贊的散文,總感覺有一種濃烈的文學詩性氤氳而來,而我們從中并不難辯析,這種文學詩性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作家對苦難、道德等的文學性處理。對苦難的表現,是古今中外文學史上的一個強大主題。錢鐘書對苦難在文學創造中的意義曾給予高度肯定:“尼采曾把母雞下蛋的啼叫和詩人的歌唱相提并論,說都是‘痛苦使然’。”農村自然環境的嚴酷和生存的超常艱難,使苦難感成為農村人普遍的心理體驗。梅贊對苦難的書寫,見證了作家對歷史真相的逼近與寫作態度的誠實;對人物心靈凈化與救贖的“悲劇性敘述”,無疑更接近文學的詩性精神。
文學的最基本精神是關注人的心靈狀態和精神境遇,并在此基礎上積極建構文本的意義世界和價值立場,對世界和存在的真相作出自己的解釋。只有這樣的文學,才能真正地擔當起人類良心的使命,對人的完善和社會的健全發展有所助益。梅贊對脆弱渺小的生命,對故土家園、人倫秩序抱有深厚的人性之愛、痛惜、體恤和寬宥,但他不是為某個觀念,而是為了一種生命的需要而寫作。他的散文作品呈現出深刻的命運意識,在其人物形象身上蘊含著強烈的自審意識、孤獨感、生命的無助感和救贖意識;在散文意象選擇運用上,透露著恬淡、空寂的情景和色彩;在散文總體審美中又呈現出獨特的悲憫意識。這些都是梅贊散文里非常內在的、一些十分可貴的品質,它構成了梅贊散文獨特的思想藝術魅力。
戀著雋水就如同草木皈依著土地,把執著、癡情和狂熱,完完全全地融化到自己的生命中。如果說,梅贊對鄉村的依戀只是局限于他對少年時代的追憶,那么,苦難和抗爭,負重和拼搏所匯集成的鄉村的悲劇美,則是他現在為之傾倒,為之愛憐,為之熱戀的原由了。在《拾荒者的愛》《買花記》《一壺茶油》等諸多篇什中,梅贊在勾勒江南小縣城的人與事時,筆觸是里巷的神韻與禪的柔風,風俗圖被栩栩如生地展示出來。他在那些平凡的日子和被遺忘的角落里,發現了彌足珍貴的存在。在世風日益功利化的當下,那些未被污染的、純粹的形態,對于我們的民族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梅贊把對散文美學規律的認識和理解,零星地鑲嵌在自己的散文作品中。散文所要求的諸如情感的濃度、思想的厚度、道德的亮度、題材的寬度等,以及散文中隱忍的憂傷之美、猛烈之后的沖淡之美、調侃之下的血性、悟徹生死的豁達等,都是他在歲月的洗禮和磨礪中漸漸形成的。梅贊散文如“草葉情思”“愛是不能忘記的”兩輯中的大部分文章,都蘊涵著十分鮮明的思想性即精神性,但他散文中的思想性,絕對不是游離于個人性之外,不是被特別強調、特別突出的東西,而是融化于具體的生活情景和故事之中,在輕松隨意之間,展示思想的力量、理性的厚重。因此,在“怎么寫”的問題上,梅贊散文便有了更多人文精神的生發,有了思想情懷的提升,也有了理性之光的投射。
梅贊的文字有通感、異質比喻和想象,顯示出梅贊良好的語言感覺。其語言既規避了常見語言的套路化,又實現了新奇可解的陌生化。海德格爾說:散文的本質就是語言。汪曾祺也說過類似的意思:寫散文就是寫語言。梅贊的散文語言沒有任何雕琢痕跡,完全是作者自己的風格。他用詩性自然的文筆,自然而然地描繪了鄂南的山村鄉土和人情世故種種,充滿了畫卷美、詩意美、音樂美、個性美。品讀散文集《遠去的涼亭》,有如品賞一幅幅動感極強、思想深厚的五彩繽紛的山村鄉土畫卷。梅贊將景象、想象、意象融合,把“故鄉”的樣子刻畫出來,并放進蒼涼的時空中,讓讀者一同進入作者布置的場景。而且,他還非常在意對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的追隨與認同,將地域風情和地域文化做了零距離地還原和復制,達到了一種如臨其境、如沐其韻的意境,這就使得他的散文具有了某種文化品格。更可貴的是,梅贊散文最感動讀者的是情感,是一種像春雨一樣浸潤在作品的字里行間的情感;是一種像春日般溫暖、夏日般熱烈的抒情性。梅贊散文作品抒情的力度和強度,使他的寫作回到了最本真的狀態。
梅贊的散文之所以被稱為好散文,首先是它的個體性。如“真是在不經意間,這四株樹就長出了暗紅的葉子,原來以為它是不會開花的。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樹葉間竟開出了許多細碎碎的花來,朵兒不大,粉粉的,如雪一般,霎時就把暗紅的樹葉全淹在花海里。見狀,我脫口而出:繁花。雖然是繁花,但不似錦,因為沒有那么炫目;雖然是繁花,但不錦簇,因為沒有那么艷麗。這種花,只是淡淡的,不湊花朵兒跟前根本嗅不到它的淡香來。這種花,只是靜靜的,全然沒有紅杏春意鬧的熱烈。我喜歡這種不事宣泄的存在,因為與我此時的心境全然契合。”在散文《繁花》中,作家所寫的景物是他的親身經歷和體驗,而且帶有強烈的個人化感受。
梅贊在注重個人性、真實性和精神性的前提下,書寫心靈成長的隱秘體驗和溫馨而又略帶感傷的記憶,他的筆觸深入到自己心靈的深處,真實而細致地呈現了情感發展和心靈成長的艱難過程。在這過程中,有感人的愛,也有揪心的痛;有深深的眷戀,也有淡淡的感傷,但是,沒有怨懟,沒有頹唐。一種特有的細膩和純真,給他的散文帶來一種溫柔而純粹的品質。同時,梅贊也很注重形象的飽滿、敘事的變化、形式的和諧和想象的新奇,尤其是文字表達的優美,以及散文的情調、意蘊和味道。我認為,散文集《遠去的涼亭》不但使梅贊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園、青少年記憶、鄉愁與文化,而且也使他的散文寫作形成了比較成熟的個人風格。
梅贊的散文作品具有靈活多變,深沉細膩、傳神寫意、騰挪自如的藝術效果。他往往采用參差錯落的形式和表述語言,營構一唱三嘆,婉曲盤旋的意境,使自己的散文達到真摯感人的詩歌藝術效果。其散文魅力的核心,是主題意象的確立和多角度、多層次的纏繞寫作,特別是內心深處感恩之情的表達。鄉風民俗、文化鄉愁、家園意識則形成了梅贊鄉土詩性由淺至深,由表入里的互聯互動的散文架構。另外,作為一個頗有“原生態”寫作的作家,其散文寫作的緯度中“疼痛感”的散發與釋放,使梅贊的散文在“至苦無跡”的語言背后,呈現出一片澄清、詩意的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