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微娜
上世紀60年代末,父親因“右派”問題,全家被遣送下鄉,接受監督改造。
一輛解放牌大卡車,在一戶農家院前卸下我家全部家當,在準備返回的時候,我的6歲妹妹哭喊著不肯下車,要跟車回城。我妹妹揪心的哭聲,招來許多圍觀的人,他們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們。
這時,一個大眼睛的人走過來,上車拉住妹妹的手,把她抱下車來,溫和地哄著。
后來知道,這個人在村里輩分很高。雖然30出頭,但比他年齡大的人都叫他老叔。他是我家的房東,我們住在他家的西屋。晚上,父母心事重重,還沒做飯,老叔端來了熱粥熱飯,并幫我們把炕燒熱。鄉下的第一晚,在如豆的油燈下,我們全家在溫情中度過。
“右派”的帽子把父親壓得抬不起頭,村人們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
老叔看到后不忿地說:“右派怎么啦?右派也是人??!”在那種氣候下,這出格的話也只有老叔敢說,也只有老叔敢和我們家人親近。
我們姐妹從小生活在城市,根本不會干農活。老叔就不厭其煩手把手地教我們。到了種菜季節,母親只要一句“他老叔……”老叔就會來幫我們家把菜地種上。
黑五類的子女是受人歧視的,每當妹妹受了欺負,老叔會挺身而出。我們不敢想象沒有老叔的保護,我們的日子會怎樣。老叔成了我們的保護神。
幾年后,父親平反恢復了工作。
一個春暖的日子,一輛解放牌大卡車拉著全家人回城。父親把養的雞鴨鵝全留給了老叔。
告別時,父母兩眼泛著淚光拉住老叔的手:“他叔,以后有時間一定到城里找我們啊!”
老叔搓著兩只大手,一個勁地點頭嘿嘿笑著:“會去的!會去的!”
記得我家在城里安頓下來半年后,老叔上我家串門來了,全家人高興萬分。盡管家里居住條件有些擠巴,可父親還是留老叔住了三天,陪他逛了濱城有名的景點。
老叔臨走,母親知道他家孩子多,糧食不夠吃,給他裝了半袋米和面(那時米面還是定量供應),又買了些點心蛋糕。父親還給他買了一條大重九香煙。老叔也不推辭,拿起煙聞了又聞,連稱“好煙”。滿意地走了。
年底時,老叔又來了,帶來些地瓜和蘋果。
老叔在我家住的其間,父親托人買了40斤白面給老叔,看快過年了,母親給老叔兩口子買了新的毛衣,老叔說:“別花那冤枉錢買新的,舊衣服就行。”母親又把我們穿的半新的衣服裝了一包送給他。臨走老叔問父親還有煙嗎?父親忙給他買了一條。
走時連父親桌上抽剩的半盒煙也被老叔揣在兜里。
老叔走后,妹妹沒好氣地說:“這人怎么這樣啊!”
從此,老叔來我家的次數更頻了。來的次數多了,就更不見外了,見什么要什么,看好什么拿什么。有一次,老叔竟然看上了父親的大國防自行車,說,“這車結實抗騎,我去鄉下趕集賣雞蛋,騎著方便。哥,送給我吧。”剛開始父親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答應了。
我開始有些反感了:“老叔也太貪了吧?這兩年咱家沒少給他東西??!”
妹妹也接話說:“他再來,別給他好臉!”
母親生氣地批評我們說:“你們這叫什么話,咱家最困難的時候,是你老叔幫了咱家啊?!?/p>
歲月風一樣刮走,一晃,十幾年過去。改革開放以后的幾年,老叔來我家的次數少了。后來我們家換了大房子。
母親常叨咕說:“換了大房子,可他老叔又不來了?!?/p>
一天,老叔的兒子來電話了,說他父親得了肝癌,日子不多了,老叔想看看我父親。
父親急忙來到醫院,病床上的老叔瘦成了一把骨頭。父親心疼地握住老叔的手說:“病成這樣為啥不早告訴我?”
老叔已處于彌留之際,他緩緩地睜開眼,弱著聲說,“哥,那些年沒輕折騰你,對不起了。”
父親說:“別說這樣外道話,誰都有困難的時候,應該的?!?/p>
老叔渾濁的目光游離著,眼角沁出淚水,看著父親說:“沒有誰對誰應該不應該的,哥,我心里懂?!?/p>
說完,老叔咽下最后一口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