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計量大學現代科技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2014級 陳錦丞
今天下午我們把低年級的學生帶到一個新教室里。在做好安排以前,他們嘰嘰喳喳鬧起來,我們只好讓他們自己挑位置坐。
其中兩位,坐在第一組第四五的位置,擠眉弄眼地嬉笑著。一個剃著青皮腦袋,一個掛著一根纖細的辮子。
朱老師從后門走進來了,嘴上說:
“搞什么啦?現在連隨便坐位置都不會了?”
教室里一下靜了。等朱老師站到講臺上,掃視底下一眼,指著某某說:
“XXX,你不要和別人坐,你自己坐到最后一個位置去。”
我看見第一組第四位置的那個青皮腦袋動了一下,接著帶走了抽屜里的一只綠色環保袋(里面裝著一本雜志一本簿子一支削了雙頭的鉛筆)。我走上前去,我覺得朱老師的做法太豬頭了,很不妥,但我不好當眾駁了老師的面子。
我摸了摸青皮頭濕熱的后背,我說:“好,這樣吧,坐這里。”我把他的位置朝外邊挪動了一個,藉此作為我小小的反抗。他照著我安排的位置坐下來,嘴上小聲地說:
“朱老師叫我坐里面……”
我有些生氣地說:
“不要緊,就坐這里。”
我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來,隔了五分鐘,我被叫出教室,半個小時后再回來時,朱老師已經走了。但余威還在,教室里不吵不鬧。
那個青皮頭在我進門之前,手里鼓搗著一個紅色的玩具。看見我的影子,立刻把那勞什子扔進抽屜,接著在簿子上繼續組詞。
我在他身邊坐下,伸出手摸摸他汗津津的青皮頭。他眼睛受驚地一閉,脖子一縮,慢慢恢復原狀。我又安撫他的后背,依然一股汗汗的手感。
“這是在做什么作業?”
他的聲音聽著不夠清脆,說:
“我在組詞。很麻煩的,組很久了。”
“噢。”我拍拍他的肩膀。看見一個“飛——飛行”。
他見我正在檢查他的作業,馬上把簿子收起來,塞進綠色環保袋里。接著拿出一本雜志。他圓溜溜的眼睛看看我,問:
“老師,你要看嗎?”
雜志上有幾頁十分有趣。說:
“貓把屁股對著你,就是喜歡你。”
“蟑螂從來不吃黃瓜。”
“電鰻……”
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我也拿著厚厚的一本《世界簡史》讀。但我的注意力沒法集中。我看起了身邊的那個青皮腦袋,心想:他一定還不知道現在的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樣的。我打算給他講一講這個世界的起源和變化,我腦子里過了一遍,想到閃米特人建立了一個什么王朝的時候就卡住了。牧人王朝?
我把書翻到扉頁遞給他,我說:
“你叫什么名字?寫一寫。”
“寫這里?”
“嗯,就寫這里。”
他還不知道,書的扉頁是不能亂寫名字的,寫了名字這書就跟定你了。但我打算,就把這本書送給他,上面留下我的聯系方式,等他能看懂了,說不定還會來找我。他毫不猶豫地寫了下來:
楊騰凱。
我說:
“噢,楊騰凱。”
“嗯。”
我陪他一起看那本科學雜志。科學雜志用十分膚淺的科學現象來讓這些孩子認識這個世界。他們已經開始感受這個世界了,比如會期待家里的貓咪用屁股對著他們的臉。
但他們對這些科學現象也獲得了錯誤的接收。比如,他指著電鰻對我說:
“蛇。”接著,一雙又大又圓又水靈靈的眼睛看著我。
“電鰻。”我指著那兩個字,對他笑笑。
他不響。
一會兒,他把科學雜志豎起來看。我看見了桌上的一行字,眼眶立馬溫熱了。桌上有一排大小不一、往右上方斜的字,寫到:我不是牛,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牛。
我忍住了自己的情緒,問楊騰凱:
“你以前也在這個班級嗎?”
“嗯。”
“坐這個位置?”
“不是。”
“這個位置是誰坐的?”
“我不知道。”
“你不是這個班的嗎?”
“好像是……趙君幻。”
“趙君幻?怎么寫?”
他在紙上寫了一個“趙”字,說:“我只會寫趙。”
趙君幻是我音譯而來的名字。但我眼前浮現出她的樣子:矮矮瘦瘦,頭發枯黃蓬亂,瘦削的臉上掛著憤世嫉俗的表情。她矮矮的卻被分配到最后一排,可能因為看不見,就再也不聽數學課了。這樣一來,數學考試以后,朱老師就會對她喊道:
“真是一頭牛,一頭牛。”她把頭埋到了臂彎里,不說話。我甚至能看見趙君幻洗褪色的粉紅短袖上起了毛球。
“你數學不好吧?”我問楊騰凱。
“嗯……還好的。”
邊上的同學問我:你怎么知道楊騰凱數學不好啊?我說,朱老師不是教你們數學嗎?
他裝作沒有聽見,繼續翻科學雜志,我看到一個寫瑪雅星球的報道。瑪雅星球?把雜志拿來一看,寫的是瑪雅人為了抵御一顆朝地球飛來的巨大隕星,動用了核武器,打碎了隕星,自己一族也同歸于盡了。一旁楊騰凱還在不停地給我做講解:
“這個……那個,以前,有一個巨大的星球……”
我得意地笑起來,說,這個太扯了!我在《世界簡史》上剛看完瑪雅人的歷史。我給他說起了地球上的瑪雅人,沒有核武器的那些瑪雅人。他聽了聽,插嘴問我:
“老師,那你怎么知道兩本書哪本是真,哪本是假呢?”他的聲音輕若蚊喃。
看完后,發現文末有注釋,那是某科幻小說的節選。
雜志名叫《十萬個為啥》,一看,果然是東北的雜志社。定價八塊錢。我說:“這是你買的書?”
他嗯嗯啊啊一陣,扭扭捏捏說不清。這時前座轉過來一個腦袋,原來是先前第一組第五個的小辮子。小辮子說:
“這是送的!”
楊騰凱看到小辮子,高興地笑起來,說:
“王葉華,你怎么來了。”
小辮子假裝不在乎地說:
“我看老師不在,我就過來了。”
雜志原來是獎狀換的,班里還有一位姓陳的語文老師,很有人文素養,做了規定,十張獎狀可以換一本雜志。
小辮子說:“我們明天交換雜志吧!你兩本換我一本。”
楊騰凱說:“為什么!”
小辮子說:“你的雜志都翻破了。”
楊騰凱支支吾吾一陣,意思是雜志外面破了,里面還不破。
我們在那本破雜志上停留許久。里面有一張復雜的迷宮,耗費了將近十分鐘,但還是沒能走出去。
我覺得有些乏味,他大概看出我的情緒,對我說:“老師,我要不抄抄上面的句子吧?”
“這是你們的作業嗎?”
“是……不是……”
他從袋子里掏出簿子,翻到最后一頁,握著筆等我命令。我能感覺到,這種抄寫并不是出于他的愛好,也不是出于他的學習欲,而是為了向我示好。我找了找,看到雜志里有一篇關于古道爾的文章,我說,你抄這個吧。他皺眉看了一眼,好像壓力很大。我問:“這第一句話看懂了嗎?”
我的手指在雜志上劃過去,對他念了一遍。“古道爾在非洲和野生動物親密接觸,這是她從小就有的夢想。”
他跟著我念了一遍。我問:“你能看懂第一句話嗎?”他猶豫了一會兒,說不能。我說:“你知道非洲嗎?”他說,是一個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對楊騰凱說,你還是做做作業吧,你數學作業帶了嗎?我教你數學,以后不要再被朱老師罵了。
他尷尬地笑笑,繼續拿著那本薄薄的簿子。我說數學作業呢?他好像擔心被我罵,撒謊說:“沒有數學作業的。”小辮子立刻轉身辟謠:“楊騰凱又在騙人。”
我翻開他的簿子,想看看他的組詞作業。他卻扭捏如我要撩他短褲。他說,不好看的,不好看的。我強行要看,但看了之后,覺得字真的不怎么樣,詞組得也不好。比如黃,組了個“黃人”。不知所謂何物。我夸道:“多么漂亮的字!”
前后左右聞聲都要來看,他著急地把本子捂上。
最后,我撫摸著他濕熱的背脊,和他繼續翻著那本破雜志。他對著一幅星空圖看了很久。
“你媽媽呢?”
“嗯?”
“你爸爸媽媽呢?”
“我爸爸在麗水打工。我媽媽在驚云街(音譯)工作。”
他高興地和我說:
“我媽媽有時候會接我去驚云街玩!這個暑假我還準備再去玩幾次!”
“我爸爸也快回來了!在家里我就和他住!”
小辮子轉身辟謠:“楊騰凱又撒謊了,你明明住朱老師家里。”
我詫異地看了楊騰凱一眼,問他,他支支吾吾半天。我便問小辮子,楊騰凱住朱老師家里嗎?
小辮子說:“嗯,楊騰凱住朱老師家里。”
我說,那怎么朱老師對你這么兇?楊騰凱說,我也不知道。
楊騰凱接著說她的媽媽,說驚云街。我問:“驚云街在哪里?在縉云縣嗎?”
楊騰凱說,我也不知道,就在出校門的那條路上,一直往前前前前前前前……
他說了無限不循環個“前”字。
最后,下午的課就要結束了。我搭著他的肩膀,和他一起走出教室門。他問我:“老師,你明天還來嗎?”我說,來,你出校門要小心。他說,嗯,老師,你也要小心。
在他走出校門的那段路上,回頭看了我許多次。我想,我才剛認識他,我想,他已經很喜歡我了,我也很喜歡他。他純粹如天上白云,如一片湖,可他卻不被允許和別人坐一起。我想,最好他快點長大,自己能住到他喜歡的驚云街上去。或者他永遠也長不大,而我永遠也不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