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峻嶺
家鄉的麥子
一茬接一茬,長了五十年
長出了白發,長出了眼角紋
長出了斑駁的鐵的顏色
直到重新長回土里
我的命才一把麥子里找到活路
1968年的太陽格外明亮
我的童年也格外明亮
那些青了又黃黃了又青的麥子
終于放下鐮鋤
把炎熱的蟬聲收割在麥秸里
麥芒尖銳如舌,總是躲閃不及!
被陽光刺破 被閑言細語咀嚼
被發慌的饑腸慢慢吞噬
家鄉的麥子熟了
連同我貧弱的身世一起
被裝進爺爺的糞箕
村頭的暮色重了
而那些脆弱的鐵犁
卻怎么也繞不開
那一座小小的
墳塋
有些人和事物
一提起來就放不下
比如父親或母親
比如墻上掛著的鐵犁
已經好多年沒有下地了
犁寂寞無聲
默默流著銹蝕的淚水
卻始終犁著風
一把犁
咬緊牙積攢著最后一口力氣
把自己撂在地里
然后弓下腰
努力向前劃開春天的風俗
劃出一道道大地的皺紋
淚水紛紛沿著刃的方向
流出一道道銹蝕的溝壑
一把犁氣喘吁吁
徑直劃向春天
如那個拉犁的牛一言不發
硬是把世界劃出一個缺口
我已過中年的窗子開著 注滿了風雨
以及即將遁世的光和虛空的存在
秋天來得有些急促 春天那么草率
那場最美的落雨是我前世的姻緣
可秋天不就是被用來紀念的嗎
未來也只是偶然的一種假設
萬物生長 苦難鉆出地面
哪朝的長卷不都是拭淚的面紙
黃昏的影子拉長 雁鳴陣陣儀式威嚴
以人的樣子 憑空又遷徙出一條生路
城市浮在模糊的視野 樓群日漸消瘦
未來也日漸消瘦 我回到初生的產房
我聽到未來的風聲 穿過胸膛
如早春的鳥 在身體外另覓新巢
告訴你這個世界 我在呢
我在山間落草為生 以夢為馬
是誰在秋天如此喧嘩而又如此沉靜
一只鳥高叫著飛過天空 留下一線生機
田野里的稻谷也按捺不住瘋長的念頭
紛紛制造豐收的景象
我嘶啞的喉嚨開始充血
傳言撒了一地
其實從春到夏只是一場雨的過程
從夏到秋也只一步之遙不存在懸念
而我卻被隔離在秋天的背后
阻擋陽光 以草為生
夜色低沉,低過了高挑的房檐
低過了人類的睡眠
在房檐下,在喧囂的人群中
看不到殺戮,也沒有
四處張貼的血書
但死亡越來越向你逼近
人間的愛情打得火熱
面對面坐在炕上盤著腿
炕頭一閃一閃的煙火
羞紅了炕梢的面頰
日子一點都不厚實
中間只隔著一床鋪蓋
下面壓著孩子的哭鬧
炕上的夜色就更低了,一直低到
你的身世浮出水面
冬天來了
我雨水一樣的鄉愁
凝結了冰霜
日子發白 垂掛在房檐
陽光瘋長出院墻
歲月抽打著陀螺
又轉回到童年
青春羞澀漲紅了臉
親人們都活在記憶里
沒有告別
所有的腳步都停在路上
風繞過院墻嗚咽成林
老榆樹收住眼淚壓低了嗓音
誰的生命不都是一把土
一場雪就在眼前
鋪張開蒼茫的劇情
看不清誰是誰的角色
這時候除了雪
我什么都不信
一根針的命運
來自遙遠的鐵杵
來自野蠻的磨礪
針無孔不入
從最虛弱的部分開始
縫補那些曾經的閃失
針躲在影子的背后
藏在最幽深的暗處
設置重重懸念
唯一的線索
就是最初那一針
所見到的
血
靠近子夜的氣流,聚集著悲情的火焰
在入眠的海水旁,在疲憊的碼頭上
甚至在狹窄而和諧的社區樓道間隙
在一個個夢的深處、突然 炸裂 燃燒
讓那些毫無準備的生命,瞬間消失
成為焦點
夜涂滿血色,母親的淚水淹沒了城市
就連剛剛開始的愛情都躲閃不及
蒙上一層厚厚的黑紗,那些被灼傷的靈魂
跌倒在地,渴望得到
一次體面的祭奠
夜幕降臨 血色風光流向遙遠
透過冬天 我看見一群食糧的鳥獸
正聚集水邊 并且以文明的方式
模擬著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這少有的情景與場面
是鳥們撲向天空又逃離天空
追隨陽光一起飛行 然后墜落
羽毛烈焰一樣燃燒
聲音淹沒城市深處嬰孩的啼哭
我無法擺脫襲擊
黑暗以及河流 潛入心底
孕育花朵的力量 和平的力量
深入腹地 而在接近戰事的路上
鳥獸的君王們正結隊前行
目光掃視之處 獵物以及潔白的尸骨
會作物般紛紛倒伏 那些被擊毀的枯樹
也已掛滿鷹以及獅子的眼睛
人生少有的幸福和苦難
不知已持續多年 在鳥獸之中生活
我已習慣戰事 就像習慣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