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憲輝
當扎著武裝帶白皙豐滿的女連長瀟灑轉身,在身后的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李雪梅”時,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它和眼前這位“面似桃花含露,眼橫秋水黛眉清”,一說話就有一對迷人的小酒窩的連長聯系起來,她端莊的姿態下還有一種軍人的利落威嚴,怎么會有這么俗的一個名字,不過,難過的情緒只持續了幾分鐘,這終歸不是她的錯,我也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人生總要在接受中成長的,但我萬萬想不到,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被接受成為常態,并且成了窗口灌進來的煤煙,盤旋不已,驅不散,趕不盡。
那是1990年3月15日的一個晚上,月黑風高,鉆了一天山洞的火車把我們扔到這個晉西北的黃土高坡,我們每個人的身上便被烙上了“新兵八連”的印痕。站著吃了一頓生下來最無味兒的白水煮面條,在班長虎視眈眈的注視下,連醬油湯都被舔得一干二凈,我們便坐在了熱氣騰騰的會議室。銀白的暖氣片被燒得發燙,似乎手一觸上去就會“哧啦”一聲掉一層皮。班長說這是燒鍋爐的老班長特意表達的歡迎之詞,溫暖如春,才不至于想家。小小的方板凳被拿在手中,分解成三個動作才能“咣”一聲放下,終于能整齊劃一的時候已是20分鐘以后,當值班班長閃身出去,寂靜的屋子響起了交頭接耳的聲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嗡嗡聲循序漸進,最后竟然一片嘩然。來自全國各地的90個新兵變成了90只鴨子,嘰嘰喳喳得搖擺著身子發出各種不同的口音。接著我們聽到一聲怒喝,連長李雪梅像一棵筆直的松樹站在我們面前。第一次發現,一個女兵可以那么俊逸明媚,可以那么周身都閃耀著彩霞般的麗輝,像有陽光照進黑暗里,或者憑空一聲悅耳的銅鈸,房間里瞬間鴉雀無聲,每一個新兵都像我一樣,睜大了眼睛。她的每一句話都那么清晰悅耳,鏗鏘有力,迷人的標準的普通話在她嘴里,像夏日碧空下緩緩流動的溪水,像珍珠呯呯砰砰落在玉盤上,圓整,光潔,由緩至急,由急至緩,張弛有度,百般干脆,又萬種風情一樣熨帖在你的耳邊。只那么短短的四十分鐘,李雪梅就成了我們全連新兵的偶像。
我們開始搶著到連部去打掃衛生,如同每天出操回來搶掃把掃地,那是一種在班長排長面前表功的心態,越是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越能表現一種無私無畏,便越能討到領導的表揚信任。可那種積極是裝出來的,不得已而為之。到連部去卻不同,那種發自內心的同心中女神接近的喜悅是無論如何都裝不出來的。于是,抹布和拖布一時間成了天下大熱,當出操回來解散的“殺”聲余韻還在樓道里回響時,散在水房里的抹布和拖布已經被哄搶一空了。實在沒有工具可用時,有人左顧右盼不忍離去,就用手擦起了玻璃,嘰嘰咕咕,發出難聽的聲音也毫不在意。每當連長解著武裝帶說說笑笑從屋外走進來時,常常沒有落腳的地方,一屋子新兵都在煞有介事地埋頭苦干。李雪梅便輕蹙娥眉,把幾個實在無所事事的兵打發出去。
私底下,李雪梅用什么牌子的洗面奶,什么牌子的洗頭水,護發素,一時間傳得飛速。很快,大門口的服務社里相同的洗漱用品被哄搶一空。其他牌子卻無人問津。甚至連長在走隊列時的優雅步態都有人在偷偷模仿,只不過看上去像嵌上了布景的木偶,生硬突兀,毫無美感可言,不僅模仿者做起來吃力,還容易讓人心生褻瀆之感,打擊聲瞬間四面響起,模仿者則訕訕作罷。
新兵連的第三周,總是灰頭土臉的黃土高坡突然飄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三月底下大雪,這對于無論是南方還是北方長大的女兵無一不覺得新奇。那種快樂和興奮壓抑在嗓子里,呼之欲出。出早操的號聲還未響起,隊伍已經破天荒齊刷刷地站在了一片雪白的蒼茫里。連長第一次最后一個走出走廊,多年的帶兵經驗讓她一秒鐘就壓住了驚訝,仍舊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習慣的用右手扶著武裝帶走下臺階,臉上掛滿了迷人的微笑。她站在隊列的中心線上,像站在一列列齊整的小樹旁,眼睛水汪汪的,幾朵雪花飛舞著打到她的大檐帽上,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今天的連長跟以往的連長是那么地不一樣。有什么東西她要宣布,有什么東西她在壓抑著。她邁著沉穩的步伐從第一排的大排頭開始,離得很近地逐個打量我們的眼,然后退回去,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問:“是不是沒有心思訓練了?是不是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啊?”我們狐疑著,從心里猜測她笑容背后的用意,因為我們見識過她的笑,那種熨帖人心,暖暖的,迷人的,似乎能照亮人的笑,會忽然間眼波急轉,陡然成霜,讓人心生畏懼。
相信此時,站在隊列里任何一個女兵都能記起那次火車事件,記起李雪梅臉上似曾相識的微笑。
那依舊是一次沒有新意,讓人心生厭煩的訓練。尤其是站在原地拔軍姿,無風無雨也無晴,永遠是一片泛著鐵青的柏油地,永遠是停滯的空氣。我不理解李雪梅為什么非要把原地站著不動一上午一下午,一天一個禮拜叫“拔”,我只知道腰酸背疼,眼里的風景永遠不動,靜止的讓人煩悶。而訓練場永遠依著山只是無處傍水,無論怎樣差強人意的恭維都不能找出一絲美感,沒有一棵小樹點綴的后山終日像個偉大的哲學家一樣沉默著,連長班長的口令聲和我們的吶喊聲砸在上面,又快速地彈回來,因而顯得十分響亮,還有那么一絲絲枯燥單調。是的,這兩個詞是每一個新兵都沒勇氣說出口的感覺,乏味單調,單調乏味!做不完的定位,做不完的分解動作,似乎時間永遠被定格了,一成不變,變化的只有我們日漸沉重起來,連走路都懶得抬一下的雙腿,酸痛的胳膊,站著就能睡著的越來越濃的睡意。
忽然那天有火車的汽笛聲撕破了僵硬的平靜,一列拉煤的火車挪移著沉重的身軀爬過。像遇到黑暗中的一道閃電,孤旅沙漠中出現的一縷炊煙。我們睜大了雙眼,屏住了呼吸,所有在隊列里背對的女兵們都破天荒違背了紀律回過了頭,家,親人,朋友,被那列呼嘯的列車拉字幕一般全都扯了出來。
而此時列車只是孤傲的鳴笛而過,沒有任何停靠的意思,當最后的車身消失在灰黑的巖石里時,也不過用了幾十秒的時間,最多一分鐘吧,我們很快從那份傻傻的癡望中回過頭也回過神來,隊列中私自回頭,這是個多么萬惡不赦的低級錯誤,對不起連長,我們錯了,我們實在太無聊太囂張了,我們實在抵不住想家的念頭,法不責眾嘛,連長,原諒我們吧……當所有的目光回落到李雪梅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張宛若桃花的笑臉,燦爛的開在眼前。
“想家了吧,想爸爸媽媽噴香的一桌飯菜了吧,想賴在床上不起來的舒服日子了吧,這兒太苦了,吃不可口睡不好,是不是特別想哭啊?”聽著她軟軟的每一句都扣在心坎上的話語,我們恍惚間找到了知音,竟然開始得意忘形地頻頻點頭,我們甚至想拉住連長的手放聲痛哭,把幾周來的委屈,磨難,思念全都化成眼淚一瀉千里。
你覺得你長得比別人好看,你的家比別人家美?動,動,在隊列里亂動,誰讓你們亂動的?哭,哭,就你比別人嬌貴,你的哭相賽過西施?
李雪梅逐個走近我們,用她憤怒的杏眼逼視每一個人的眼睛。
抬頭,挺胸,讓你們抬頭挺胸,整天佝僂著背像個奶奶,小時候沒背過背背夾啊……
大排頭憋得滿臉通紅,還是忍不住噴出了笑聲。
李雪梅迅速走到她眼前。圍著她轉了兩圈。
三張紙畫個鼻子,你好大的臉!在隊列里出聲,不知道打報告?你這三周都灌了迷魂藥了?
句句話像釘子,直往人心里扎。
最扎人的卻是最后一句話:全連訓練延長一小時,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砸得我們瞬間找不到北。
那天解散后我們的胳膊腿僵成了木偶,抬腿上樓梯時關節發出“咔咔”的示威聲。我們不得不像老人一樣扶著扶梯往上挪移。有人甚至夸張得用手去提腿,以便讓它彎曲下來好邁上下一個臺階。更加讓人不可原諒的是因此誤了按點就開的晚飯。我們的肚子像開了鍋似的咕咕亂叫,此起彼伏。李雪梅知道誤了點兒,也聽到了那些示威聲,依然讓我們在飯堂前的空地上唱“戰友戰友親如兄弟,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又唱“團結就是力量團結就是力量”,然后又唱“紅米飯那個南瓜湯來嘿 嘿!”等我們以快了兩倍的頻率唱完了這些做夢聽了都想捂住耳朵的歌,我們看到李雪梅臉上愜意的狡黠的笑。
從那以后,我們偷偷地把連長的微笑叫做“鱷魚的微笑”,并阿Q般由此興奮了許久。看來,由女神變鱷魚只是一個轉身的距離,并不遙遠。
當“鱷魚的微笑”再次出現在連長臉上時,我們誰都沒有上當,反而更加挺直了身板,上拔著脖子,并盡力地用雙手食指貼緊褲子中線,眼里沒有內容。訓練場上,眼里沒有內容就是勝利,你不能讓她看出你的欲望,你的喜怒哀樂,看出了你就全盤皆輸。這是我們摸爬滾打了幾個星期得出的結論。當我們在心中竊喜,并陶醉期中時,一聲“解散”的口令從繽紛的雪花中蜿蜒而來,擊打著我們寂寞的耳鼓,我們猶疑了,雙腳還站在原地,身子卻不聽使喚地晃了起來,像狂風中的小草,雖然根還扎在土中,心卻隨著風中飄散的種子騰飛起來,到了身體無法企及的高度。
連長撲哧一聲笑了,用她慣有的風一樣的步伐,迅速返身走到大廳里。“小傻瓜們,還不快去準備工具鏟雪!”口令一樣嚴厲又帶有長者般親昵的聲音打在墻上又彈回到我們的耳朵里,帶著回音,清脆欲滴,那么得美妙動聽。她那么優秀,光彩照人,意氣風發,總像一顆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照得我們黯淡無華,小丑一樣縮在角落里,連反射些光芒都顯得那么滑稽可笑。這些念頭當然不是當時就起的,當時,我們那么狂熱地恨著她又糾結著崇拜她,那種崇拜像極了隔壁九連的男兵一樣,巴巴期望有機會被她指揮得團團轉。
迷人的雪花翻飛而下,為我們搭建了一個嬉戲玩鬧的大舞臺。舞臺中央,是連長興奮而略顯天真的臉,流淌著女人的天性。鐵鍬、拖布甚至臉盆都成了我們的道具,偌大的訓練場人生鼎沸,笑語不斷。我們在做一個超大號雪蛋糕。有人從遙遠地另一頭運雪過來,不小心被旁邊伸出去的腳絆了一跤,就順勢滾在雪堆里,成了咿呀大叫的雪人,接著有人參加進來,滾做一團,又有人壓了上來,活的雪人滾成了一片。有人發現她把李雪梅的胳膊壓在下面了,瞬間有一些慌亂,想即刻起身,也只是個念頭,游絲一樣地蕩了蕩,很快被別人擠到了一邊。
操場被清理干凈了,我們也破天荒第一次在正課時間被允許留在屋里,整理內務,打掃衛生。
回到房間里,有人拿起拖布拖起了走廊,有人搬個馬扎坐在自己的被子旁邊,用手摳早晨沒摳好的被角。我一時適應不了這份閑適,從廁所晃回房間,找了塊抹布擦剛剛被李雪梅帶著白手套檢查過的內務柜。在這里,你永遠都不要讓自己無所事事,一秒鐘都不行,班長的眼睛像監獄里的探照燈,會隨時掃描過來,如果掃過來你是靜止的,呵斥和懲罰隨后就到。所以,我們把想心事的時間放在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上,半夢半醒中腦子跑偏了十萬八千里,嘿嘿,那是班長的眼睛所無力抵達的地方。之所以半夢半醒,是我們太累太困了,經常半夜N次被李雪梅或者班長的緊急集合哨音催醒,穿衣服,打背包,打到最后真想把被子像李雪梅那樣從窗口仍出去。而半睜著眼睛神游也是我們對待可憐的溫柔的教導員的手腕,以至于我們練就了一身硬功夫:坐著入睡。
后來,我們半夢半醒著從好脾氣的指導員嘴里聽到了許多連長的軼事,她不僅是連續5年軍事訓練中的全能冠軍,還是日常工作的業務能手。面對軍事訓練的挑戰,身體極限的沖刺,甚至坎坷、打擊、不公正,她從沒有退縮,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是90年代的“李鐵梅”。
看來,李雪梅不止是我們的偶像,她竟然是全基地的偶像。
盡管以后李雪梅照舊會在內務檢查中從三樓窗戶里毫不留情地扔出去某個新兵歪歪扭扭的被子,照舊會深更半夜在我們睡得最熟的時候拼命地吹緊急集合哨。甚至有時候她會變本加厲,憑空剝奪我們的休息時間,可我們不再恨她,確切地說無論她如何對我們,她都被我們認同了。這種感覺就像某家的寵物狗對它的主人,盡管主人在某些行為上有些偏頗有些過分,盡管它會感覺委屈,可它毫無怨言,頂多窩在角落里悶悶不樂上那么一段時間,太陽照常升起,看到主人它照常會不計前嫌搖頭擺尾。盡管我們沒有狗的奴性,可被我們認同,卻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情,這就意味著我們會站在她的角度上換位思考問題,一切,變得不再那么可惡。
很快,我們不僅學會了拔軍姿,體會到了拔的真正含義:站立起來就像一棵沐浴陽光的小樹,吸收大地的精華,穩健向上,紋絲不動。還學了一身本領:站如松,坐如鐘,走起路來鏗鏘有力,跑起步來虎虎生風,口令喊得震天響,隊列標得一線齊。像青蟲的華麗轉身,在李雪梅獨特的嚴厲訓練下,我們褪去了稚嫩、嬌弱、依賴,自私,甩掉了一身的孤僻動作和難看的習慣,翩躚成了一只只綠色的蝴蝶,在新兵八連的上空自在地起舞,翻飛。
6月中旬,我們的女兵方隊就要同其他七個男兵方隊一同接受基地首長的檢閱了。那也意味著,我們新兵連的生活,從此畫上了句號。我們馬上要各奔東西,誰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但前方卻是跳蕩著美麗浪花的神秘海洋,吸引我們心猿意馬,心旌搖蕩。盡管兵齡只有三個月,可我們已經從班長的聊天中懂得:新兵連只是一艘流動的客船,上上下下,你方唱罷我登場。真正的歸宿是下連以后的日子,或長或短,全憑自己的才干和夢想。當然,在一個熱火朝天的大熔爐里,誰不想“走到哪里哪里亮。”所以,我們秘密地建立了“八連留言冊”私底下帶著歡快的鈴聲被傳來傳去。每個人都在動用自己的所能打聽自己的、別人的歸宿,論證著哪個單位更好,更適合發展;哪個單位比較偏僻,沒幾個女兵,但女兵去了寶貝一樣受寵……
不過,姜還是老得辣,無論我們如何裝得不動聲色,如何把飛之欲出的期待和憧憬壓回心坎里去,李雪梅還是看出了我們隱秘的心事。想來,那種姹紫嫣紅的夢是長在心里,刻在臉上的,看似滴水不漏,過來人自然心領神會。不過,這次她卻沒用深夜的緊急集合懲罰我們,只輕描淡寫地在開飯前幾分鐘飯堂的空地上說了兩句,大概就是要我們把最后的句號畫圓滿,漂亮之類的話語,看我們的眼神也變得像落日的余暉,撒上了一層溫情和撫慰。
這越發使我們想念那些未知的舒服日子,沒有高強度的訓練,沒有頻繁的緊急集合,沒有呵斥、責罰。只有歡樂的鳥銜著美妙的歌聲在陽光里飛翔。
可這個句號還是在最后的關頭被我們搞砸了。
那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早操,太陽照舊慢騰騰地爬上營房對面的山坡,空氣照舊被我們震天的口號攪得翻騰不息,烏鴉照舊在我們方隊的頭頂發出爭吵般的嚼舌。反復練習方隊過主席臺的整齊劃一后,該解散等待基地首長們的驗收檢閱了。連長卻一臉凝重,站在隊列前訓話:“練兵千日,用兵一時,今天,三個月的艱難到了該畫句號的時候,今天的匯報閱兵是你們出成果出贊揚的一刻,女兵連向來不比男兵弱,用你們苦練90天的戰果證實這一點!”群情激憤,那一天解散時的“殺”字喊得比任何時候都響亮。
9點整,最后的薄霧已經消散在遠山的靜謐中。6月的清晨還帶著絲絲清涼。一只小鳥翻飛著翅膀,發出“啾啾”的鳴叫,綿延婉轉,像一聲聲九曲十八彎的驚嘆。連它都被閱兵臺前的肅穆驚艷到了。我們屏住了呼吸,蹬直了雙腿,極大限度地前傾著身體。帶著滿身的神圣,滿身的榮耀,等待檢閱,也等待命運的宣判。
女兵方隊被抽到第3個上場,不前不后,從連長微微上揚的嘴角上我們知道,這是個讓李雪梅滿意的序號。盡管她極力掩飾自己的緊張,可我們還是從她早操反復囑托反復檢查軍容風紀的表現上看到了那一顆“怦怦”狂跳的小心臟。
莊嚴的進行曲聲響徹在身邊時,女兵方隊像一艘揚帆的戰艦,開足了馬力向主席臺沖鋒而去。每一步都穩扎穩打,每一步都鏗鏘有力。連長聲若懸鈴的“向右看”響起,齊刷刷的頭擺向主席臺,主席臺的背景嵌在一片陽光里,亮閃閃的一片,看不清首長的模樣,但我們知道那些人都是重量級人物,都是一句話就能決定我們前途命運的,包括連長。盡管那些光線像無數個銳利的小針,凌空而來,刺的眼睛干澀腫脹,可我們知道,不能閉眼,也不能眨眼,堅持幾秒鐘,自然山高水長,皓月當空。
分列式完成,基地參謀長邁著穩健的步子開始檢閱方隊了。所到之處,口號聲震耳欲聾,生龍活虎。想他老人家看著自己的部隊威風四起,殺氣陣陣,一定是笑在心里的,再嚴肅的外表也掩藏不住快漾出來的笑意。但是這層笑在走到女兵方隊時,卻像被什么卡住了嗓子,僵了片刻。而我們在用盡全身氣力喊出練了兩個星期的口號時,居然被自己驚呆了!當首長喊:“同志們好!”我們喊:“首長好”;首長喊:“同志們辛苦了!”,我們應該喊“為人民服務!”可我們一激動,集體得意忘形地喊出“首長辛苦了”我們每個人像經歷了一場不真實的夢游,那口號聲卻在頭頂盤旋著提醒著我們這一切的真實。沒錯,它居然是那么低級的錯誤!當五個字的余韻在四周濡染開后,讓我們那么大驚失色,讓我們那么無地自容。
我們知道闖了大禍,我們灰溜溜地潛回宿舍,愣在小板凳上,名次,榮譽,被我們用五個字輕而易舉地喊成了鏡中月,水中花。真得想把時光鑿出個穿梭機的模樣,我們再一路天地玄黃地穿梭回去,對著那個喊錯音調的嘴巴來上兩掌。昔日那個人聲鼎沸,熱火朝天的新兵八連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偶爾,有人坐累了挪移一下小板凳,木頭摩擦水泥地面的聲音都那么刺耳。此刻,我們集體希望李雪梅像往常一樣,張牙舞爪地沖過來,劈頭蓋臉一頓責罵,然后,罰我們什么都行。
可是,連部卻一片寧靜,似乎連同門窗結上了一層薄霜,拒人以千里之外。這讓我們大失所望,甚而帶來空落落的不著邊際的難過,這種難過先是從雙眼漫開,遽爾經過脖子下行至胸口,帶來了疼痛。
這種疼痛持續著,彌漫開來。成為整個八連的陣痛。沒有人想擺脫它,沒有人去破壞它。八連的空氣就這樣被痛凝固了。
打破這種僵局的是通訊員,她實在憋不住躡手躡腳不被人知的上了趟大槐樹下的廁所,卻帶來了一個攪動全連的消息,她聽到李雪梅在廁所里放聲大哭!她也聽到了指導員對連長的勸導。
雪梅,放心地走吧,你已經為這個連多留了三個月,調到北京是多么讓人羨慕的一件事,你卻申請再帶一個女兵連第一出來。基地領導不會責怪你的。你已經連續帶了三個女兵連第一,最后這個第幾名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為此付出了心血和時間。榮譽是我們的養分,可你沒必要因為榮譽錯過了人生美麗的轉折。
新兵連的最后一夜,不會再有緊急集合哨音的威脅,本該睡得最踏實最沉的一夜,卻在如水月光的照耀下,新兵八連集體失眠。堅強的李雪梅用她的眼淚教會了我們:榮譽,是軍人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