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暉
(湖南大學 新聞傳播與影視藝術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2018年暑期檔,國產電影《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以破竹之勢席卷內地電影市場。該片改編自“藥俠”陸勇為慢粒白血病人代購印度仿制藥的真實事跡,展現了我國醫療改革前白血病患者苦求低價救命藥的艱難人生。作為一部內地影市暌違已久的真實事件改編電影,《藥神》被不少人看作是國產現實主義電影在商業電影浪潮下的重生之作。但也有一種聲音認為,它實際上應算作一部基于現實題材又兼顧類型化的商業劇情片。這表示,現實題材電影《藥神》所展現出的美學品格與創作精神,已然與傳統的國產現實主義電影有所不同。
在理論界的傳統定義與公眾的固有認知當中,“現實主義”指的是一種正視現實、忠于現實并力圖把握現實的文藝創作精神,以及一種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面目反映生活,通過典型化的途徑塑造藝術形象的創作方法。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現實主義”逐步成為中國電影的主導性審美原則與創作方法。《神女》(1934)、《馬路天使》(1937)、《一江春水向東流》(1947)、《小城之春》(1948)等經典現實主義影片的出產,建立起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的美學標桿與內容范式。這些電影對當時的社會生活面貌進行了客觀反映、真實描摹甚至是大膽批判,并通過塑造各類典型形象喚起了廣大觀眾的情感共鳴。自此,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確立起客觀性、典型性與批判性的基本特征,繼而推動電影在中國發展成為一門“文以載道”的嚴肅藝術。然而,正是由于這種與生俱來的嚴肅性,現實主義電影逐漸在2002年國家電影產業化改革以來的商業電影浪潮中被市場冷落。近年來,國產電影中曾有《親愛的》(2014)、《烈日灼心》(2015)等現實主義佳作憑借類型化或明星策略獲得了票房與口碑的雙豐收,但從整體上來看,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的復興道路仍然遙遠。這是因為,除去市場環境的不利因素,我國電影理論界、管理層與創作者存在著“對現實主義的認識誤區與苛刻把握”,以及“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理解的狹窄、偏頗與病態”。因此,我國當前的現實主義電影創作既缺乏直面現實的勇氣,又在題材、體裁與手法上有諸多限制與禁忌。在此情況下,國產現實主義電影亟待觀念革新與實踐出新。
《藥神》就是一部應運而生的“新”現實主義電影。它對現實醫藥問題的勇敢開掘與深切關注,以及對喜劇模式與戲劇結構的靈巧運用,都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國內電影創作者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傳統理解。《藥神》的監制及主演徐崢曾表示,《藥神》的主創團隊渴望創作一部具有現實主義質感的“社會英雄”傳記電影,而這類影片在中國電影市場中寥若晨星。這正是《藥神》在題材、體裁與創作手法上追求創新突破的體現。這種創新追求令《藥神》不斷向國際上成熟的現實主義電影看齊,最終建構起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的全新范式。它對國內現實主義電影創作的革新與開拓,主要從影片的情感力量、思想深度與現實意義三個方面體現出來。
真實再現生活,細致摹寫現實,是現實主義文藝理論的基礎觀念與首要主張。正如許多美學家所指出的,“客觀性是現實主義的一個基本特征”(朱光潛語)。因此,現實主義電影創作往往有意克制創作主體的情感流露,甚至于刻意回避情緒濃烈的戲劇性情節。與此不同的是,《藥神》對影片內蘊的情感力量進行了最大限度的充實與張揚。通過激發廣大觀眾的情感共鳴,這部影片開掘并強化了現實主義電影以情動人的藝術效果。
首先,引導觀眾建立起對影片角色的同理心是《藥神》調動觀眾情感力量的基礎。就人物身份而言,《藥神》中五名主要角色的社會身份覆蓋了現實世界中平民階層的大部分人群:主人公程勇是經營小店的中年離異男人,他的四名搭檔——呂受益是初建家庭的本地小市民,劉思慧是委身風塵的單身母親,“黃毛”是離家漂泊的小鎮青年,“劉牧師”是投身宗教信仰的中老年人。影片中圍繞他們展開的人物關系,又分別表現了父親與兒子、男人與家庭、母親與女兒、孩子與父母、教徒與信仰的情感模式。如此豐富多維的人物形象與情感關系令絕大部分電影觀眾能在《藥神》中找到自己的銀幕“鏡像”,并喚起相關的情感經驗,從而實現對影片角色的心理認同。影片主演徐崢對程勇這一角色的理解——“這個人物代表了普通人的一種視角,因為每個人身上都會有缺陷,當大家發現這個人也是有缺點、有自私一面的時候,觀眾就被代入了”——道出了《藥神》的共情策略。并且,正如徐崢所認識到的,“這種共情是很重要的,特別是中國觀眾,他們一旦共情了,就會給你全部”。
其次,以角色的弱勢地位與悲劇性遭遇喚起觀眾的強烈同情心是《藥神》以情動人的關鍵所在。《藥神》中所有主要角色都身陷巨大的困境。比如劉思慧遭遇丈夫拋棄,獨自照料患病女兒,為維持生計甘做舞女;“黃毛”身患重病流浪在外,因沒錢治病而成為混跡城市的亡命之徒。作為以藥維生的慢粒白血病人或親屬,三層口罩與一瓶藥丸成為他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影片中一位女病人發出“我不想死,我想活著”的悲苦呼號,讓無數觀眾為癌癥患者強烈的求生欲望與卑微的生存尊嚴而潸然淚下;她對警方的詰問——“誰家里還沒個生病的人,你能保證一輩子不得病嗎?”——更是以生命脆弱的普世命題刺痛了每一位觀影者的心。總之,《藥神》對白血病患群體悲苦遭遇與弱勢地位的動情演繹,使得影片處處蘊含洶涌澎湃的情感力量,從而最大限度地實現了與廣大觀眾的情感對話。對情感力量的倚重與積極調動,是《藥神》為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美學變奏做出的成功探索。
人情的張揚為《藥神》增添了人文的溫度,但如果一部現實主義電影一味煽情,只會讓觀眾沉溺于瞬時的情感體驗而放棄對現實問題的思考。有學者明確指出,“思想性的匱乏是當前現實主義面臨的重要問題……有的作家熱衷于描寫感覺與情緒,但卻不能將感性升華為理性或思想。”事實上,思想性是現實主義文藝不可或缺的珍貴特質。現實主義文藝思想不僅要求文藝作品再現生活的真實面貌,還要求它能夠把握生活的脈搏,透視生活的本質。正因如此,在許多理論家與創作者看來,現實主義“總是意味著一種通過藝術形象而釋放的穿透生活現實表層而直指其深層內核的超級思想強光”。
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電影,《藥神》對現實生活的反映并未淪為生活圖景的無邊鋪陳與生活細節的肆意堆砌。影片對高價抗癌藥所引發的一系列社會問題的審視與思考,成就了它杰出的思想性。通過演繹“陸勇案”這一爭議性事件,《藥神》揭示了高價正版藥與低價仿制藥之爭面臨的多重現實困境。影片中,白血病人通過控訴天價抗癌藥道出了自己的生存困境,藥販子程勇面臨著救人與違法的道德困境,警方在查辦假藥走私案時遭遇法不容情的法治困境,醫藥公司則身處藥品高昂研發成本違背購藥病人降價要求的商業困境。當這些現實矛盾在片中集結并糾纏,《藥神》呈現了難以化解的倫理悖論與道德難題,激發著觀眾的深度思考。并且,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藥神》并不單單反映現實矛盾,它還試圖探究并解釋造成這些矛盾的深層次原因。在影片后段,藥販子張長林對程勇虧本售賣仿制藥的可持續性提出了質疑,他的提醒——“這世上只有一種病,窮病,你救不了,也救不過來”——道出了醫藥問題下的社會癥候。雖然這種反思在影片中僅僅點到為止,但它仍然蘊藏著巨大的思想力量。
總之,《藥神》在影視改編的戲劇張力要求下,并沒有將現實題材包含的復雜社會問題簡單化,反而通過多角度呈現不同社會角色面臨的困境與難題,引導觀眾認知和理解現實生活的真相。就此而言,《藥神》以對人性、命運、法律和制度的審視與思考,為國產現實主義電影做出表率——“現實主義藝術應當挖掘自身與形象不可分離的思想豐富性及其深度”。
現實主義文藝思想要求文藝作品既從生活中來,又復歸到生活中去。現實主義精神所涵蓋的一項重要命題,就是文藝作品須對現實生活產生意義。當這種精神追求與電影的教化功能相遇,電影的社會價值與現實意義便開始受到現實主義電影美學的重視與推崇。例如,英國紀錄電影學派在其創始人約翰·格里爾遜的引領下,堅持并鼓勵一種“解決問題式”的紀錄電影創作方法。格里爾遜認為,電影不能只是物質世界的一種反映,還應成為鑄造現實和賦予社會價值與意義的能動工具。在這類先驅思想的浸潤下,現實主義電影理論家們逐漸認識到,電影不僅是一面反映生活本來面目的“鏡子”,更是一把鍛造現實世界的“錘子”。
近年來的國產現實題材電影,往往在戲劇化甚至類型化的商業性追求驅動下,對復雜的社會現實加以簡化、歪曲或懸置,從而導致“現實主義藝術反映當前社會現實的良苦用心,常常無法轉化成應有的社會影響力。”而韓國、印度的現實題材電影佳作,往往通過對某一社會問題的深刻揭示,實際推動了社會制度的完善以及民眾思想的進步。《藥神》之所以能在眾多電影觀眾心目中媲美《辯護人》等韓國現實題材電影,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它所產生的社會影響力達到了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的全新高度。這部電影甫一面世,就迅速引發了社會輿論對進口抗癌藥問題的關注與討論,甚至于國家總理都對《藥神》引發的輿論熱議做出批示,要求國家有關部門加快落實抗癌藥降價保供等相關措施。正因如此,在《藥神》上映后不久,國家醫療保障局開始展開與國內外醫藥企業的新一輪抗癌藥專項談判,全國多省宣布將更多特殊抗癌藥品納入醫保范圍。可以說,《藥神》以一部電影之力促成了社會民生的改善與進步。它利用影片內容對社會輿論的強大吸引力,實現了現實主義電影應有的社會價值與現實意義。
當今,越來越多的國產現實題材電影在商業體系與審查制度的掣肘下不斷削弱影片對社會現實的作用力,“現實主義只留下了創作風格或創作技巧這些相對技術化的層面”。在這樣的電影創作生態中,《藥神》展現了真正的現實主義電影本應擁有的巨大能量,也重申了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精神的價值追求。它以影片對社會民生問題的實際作用,標定了國產現實主義電影內在的價值尺度:現實主義電影應通過影片內容對社會現實的真切反映,實現并不斷強化影片對于現實生活的實在意義。
作為一部真實事件改編電影,《藥神》以題材和細節的雙重真實成就了自身的現實主義品質。但“現實主義”只是《藥神》的創作起點,而非其創作目的。《藥神》作為一部現實主義電影而廣受歡迎的深層次原因,是它致力于掙脫電影創作界歷來對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狹隘理解與苛刻把握,不斷張揚影片的情感力量,挖掘其思想深度,強化其現實意義。這是《藥神》在自身現實主義底色之上做出的美學變奏與價值革新,它推動了國產現實主義電影的范式轉換,使國內日漸式微的現實主義電影創作重新煥發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