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鵬
(臨沂大學沂水校區,山東 臨沂 276400)
影片《脆弱地帶》改編自19世紀美國小說家納撒尼爾·霍桑的短篇小說《威克菲爾德》。由布萊恩·科蘭斯頓飾演的中年律師霍華德·威克菲爾德,忽然之間不告而別,實則躲進自家車庫上方的閣樓里,一邊窺視妻子與女兒的生活,一邊拋棄所有身份屬性,成為避世獨居的“隱形人”,由此引發了一系列出人意料的效應,導致他幾乎從自我放逐變成無家可歸。影片導演采用了開放式結局,霍華德的命運不得而知,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
本文通過對霍華德一系列行為的研究,從親密關系的角度分析霍華德潛在的心理危機與心理焦慮,闡述其成因,以期引發思考。
伴隨著不停切換的鏡頭以及急促緊迫的音樂聲,訴訟律師霍華德·威克菲爾德穿行在人潮當中。繁忙的都市景觀,焦躁忙碌的中年男人,即便坐著車,也在接聽工作電話。與此同時,畫外音傳來:“當你累了一天想要回家時,你會覺得所有這些小分歧一點點聚集在一起,像極了文明陷落的漫長過程?!?/p>
音樂漸漸變得舒緩清冷,霍華德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走進院子,由于他和妻子買的房子在郊區,時常有各種小動物不請自來,闖進他的院子里。此處,兔子、浣熊和其他小動物暗喻著生活里各種令人煩躁的挫折。霍華德朝它們吼叫著,驅趕著,卻徒勞無功。只要稍有松懈,挫折便會像那些惹人厭的小動物一樣冒出頭來。
霍華德鬼使神差般走上了平日里無人光顧的閣樓,從閣樓望出去,屬于“家庭”的房子那邊,方形的窗框意味著規則和秩序,里面透露出暖色的燈光;屬于霍華德的閣樓這邊,圓形的窗框則暗喻著偷窺的眼睛,眼睛后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在一片黑暗之中,霍華德能看到不遠處窗子里妻子和孩子的生活。這一刻,霍華德仿佛抽離了自身,從生活在其中的“在場”,變成了“離場”,從生活中的“自我”,變成了遠遠觀望的“他者”。這種帶有“偷窺”意味的窺視,令他既獲得了窺探他人生活的刺激,又獲得了暗中“掌握”他人人生和隱私的權力感、控制感和滿足感,這是霍華德在婚姻生活中無法獲得的體驗。
在持續15年的親密關系中,這個看似平淡溫馨的中產家庭,實際上已經在不停的爭吵和猜忌中分崩離析?;羧A德將猜忌視為婚姻生活中最有效的刺激,然而這刺激也漸漸失去了效用。他生活在家庭之中,卻感受不到自己的重要性和存在的意義,失去了對妻子的支配權以及對這段親密關系的掌控力,這讓霍華德無所適從,因而,爭吵成了家常便飯。
脆弱的親密關系帶來心理危機與心理焦慮,面對無法破解的困境,霍華德選擇了最錯誤的途徑——“我會成為我想成為的霍華德·威克菲爾德”,即放逐自我。
整部影片中,霍華德在不斷暗示自己:我是一家之主,我是頂梁柱,我是不可或缺的人。他的心理危機來自親密關系的逐漸解體,而心理焦慮令他產生了敵對心理與攻擊性,這反而令親密關系加快了解體速度,逐漸到了不可逆轉的悲慘境地。作為伴侶的親密關系,其中兩個最重要的指征即“信任”與“依賴”。這兩個指征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個,親密關系都會產生不穩定的因素,繼而產生危機。
霍華德躲進閣樓以后,快速切換的鏡頭不再出現,音樂聲變得舒緩空靈,故事節奏自此開始變慢。接下來的日子里,霍華德好整以暇地觀看著戴安娜和女兒們的生活,在她們偶然的小失誤里自得其樂??吹酱靼材鹊教幋螂娫拰ふ宜?,霍華德發出惡作劇成功的得意笑聲。那一刻,他是輕松的,就像是個逃了一天課又鬧離家出走的孩子,既暫時擺脫了生活中的種種束縛和壓力,又不會因此承擔什么損失。所以他可以一邊吃著垃圾桶里撿回來的食物,一邊伸長頸子看著窗外,一邊不斷發出笑聲。然而,成年意味著需要承擔更多的家庭責任與社會責任,打亂其他人固有的生活秩序,造成不可預期的傷害,又怎么可能靠幾句謊言搪塞過去?霍華德很快就發現,自己陷入了更深的危機和焦慮之中,遠比孩子一次偶然的逃課和離家出走更可怕。
安娜遍尋不到“失蹤”的丈夫,無奈報警,警察卻沒把霍華德的“失蹤”放在眼里。警察離開后,戴安娜在窗前獨自哭泣,霍華德第一次陷入感動與愧疚之中,可惜,這份動容維持的時間極其短暫,隨著“安慰者”的出現,霍華德覺得自己又找回了自信、理智和繼續看下去的樂趣。他躲在黑暗中,喃喃自語地夸贊著自己的身體,達成精神上的暗示與慰藉——我是強壯而富有魅力的,就像橄欖球后衛那樣。處于婚姻當中時,作為親密關系中的一方,霍華德表現出了如同橄欖球運動員一樣的攻擊性,他不斷從言語和行為上“攻擊”著妻子,控制著對方的舉動。
霍華德認為自己依然在暗中保護著妻子,關心著她,照顧著她,甚至因為她的情緒起落而焦躁不安。但是,這一切都只是他自以為是的“關愛”罷了,他不負責任的“失蹤”,已經打破了家庭的秩序,造成了妻子心理上的恐慌。而他的“在場”,對于這個家庭來說,是毫無意義的?;羧A德甚至帶著幸災樂禍的意味說:“你得自己照顧自己啦!……如果給我時間,我會那么做的(轉走銀行里所有的錢)。”看著未成年的雙胞胎女兒,他一邊愧疚于自己的“失蹤”會讓兩個孩子陷入難堪的境地,一邊又覺得自己目前身為父親的狀態竟然是比之前要好的,畢竟“我現在看她們兩個的時間,比以前幾年幾個月加起來都要多”。
除了脆弱的親密關系,霍華德還面對著中年危機帶來的焦慮。人到中年,普遍從身體上感覺到了年齡增長帶來的壓力,血壓、血脂、血糖以及心腦血管疾病開始困擾身體健康。生活上,對于金錢的需求進一步加大,就東方人來講,還同時面對著撫育子女以及照顧老人所帶來的金錢和精力的損耗。對體能不自信的同時,工作壓力與職場困頓帶來了更深的心理焦慮。
影片進行到中段,終于揭示出霍華德內心不安的根源——他與妻子的感情來自一場精心編造的騙局和數不清的謊言。當初,他利用自己身為律師的口才、心機和卑鄙的策略,將戴安娜從當時的男友德克·莫里森那里“搶”了過來。霍華德在德克面前將戴安娜塑造為游走在兩個男人之間的輕浮女孩,又讓戴安娜誤會德克是個有暴力傾向的人,最終贏得了戴安娜的信任和依賴。這一切卑劣的舉動表現出霍華德骨子里的自私與強烈的男權主義傾向。
霍華德對自己橫刀奪愛的舉動十分自得,然而這也為他和妻子之間的不信任埋下了長達十余年的危機?;仡櫥羧A德與妻子的關系,“信任”從一開始就是脆弱的,當“依賴”也不復存在時,親密關系自然岌岌可危起來。原本就脆弱的平衡被一件事徹底打破了,即雙胞胎女兒的誕生。
新的親密關系的建立,令舊有的親密關系被打破,一切秩序與規則將重新建立。在秩序建立的過程中,霍華德意識到了妻子與女兒們對自己的影響力,這在他潛意識的深處象征著夫權和父權被侵蝕、被動搖,并因為自己自然傾注的愛而變得恐慌起來。“我意識到一切都有意義,一切你愛的東西,愛的人,都能夠因為一些偶然事件而被奪走。”他因此恐慌、不安,表現于外便是強烈的攻擊性,用語言攻擊,用性占有,以此獲取安全感。但這無異于飲鴆止渴,短暫的征服過后便是無盡的空虛和不安。不安令危機感加劇,隨即霍華德的攻擊性變得愈發強烈。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下,只能將妻子與自己的關系越推越遠,從而發展到在霍華德眼中,妻子與任何男子的接近都是另有目的的,是在意圖與其他男人調情。
在夫權與父權受到挑戰之后,從覺得自己因為情感的投入而受制于妻女開始,霍華德便被權力與欲望驅使,他狂熱地相信自己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與支配權力,同時又深知自己外強中干下的軟弱與不安。他看著妻子艱難地挪動著兩只巨大的垃圾桶,嘲笑著她的無力。他一直將傳統意義中劃分給男性的職責部分當作自己的責任,并且是界限分明的責任。以屋子內外為界,里面是“女人”的地盤,外面是“男人”的世界,他嘲笑妻子的工作,想到妻子將為從沒有處理過的信用卡賬單、按揭等各種費用焦頭爛額,他幾乎要笑到不行。因為那是他所認為的“男人”的領域,是他在養著這個家。如今,作為家的“主人”消失了,他簡直等不及看到妻子臉上的不安、恐慌、沮喪和悲哀,通過妻子的“無能為力”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并且讓妻子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自己方可離開閣樓,如同一個驕傲的國王那樣,回到這個家庭,并且讓妻子和女兒們對自己俯首稱臣。
可以說,自霍華德藏到閣樓那一刻開始,他一直處在極度的矛盾當中——在“繼續藏下去”與“馬上回到家里”之間徘徊不定。他蓬頭垢面翻街道上的垃圾桶,卻用不屑的語氣形容其他流浪者是“社會最底層的人”,而自己是在“城鎮探險”。這說明,雖然霍華德在行為上已經與流浪者無異,但是在內心中,他并不認同自己的流浪者身份,他既非正常的社會成員,又不認同自己的流浪者身份,霍華德此刻是真正的邊緣人,游離在任何身份地位之外。當他躺在別人丟棄的床墊上,打開垃圾桶里撿回來的收音機時,收音機里傳出的聲音充滿了調侃與嘲弄的暗喻:“由于之前的表現,我們已經出局了?!?/p>
霍華德將自己與他人劃清了界限,將自己囚禁起來,卻覺得是婚姻和家庭令自己窒息。在這段親密關系中,他的患得患失和唯我獨尊令他與其他人漸行漸遠,直至找不到彌補和修復的可能。他將自己放逐出了家庭,同時也將自己放逐出了愛情與親情維系的親密關系。他仿佛擁有了更廣闊的自由天地,卻失去了賴以生存和皈依的真實家庭與心靈家園,無論是生活還是心理,都喪失了原有舒適度的邊界。霍華德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拋棄了社會身份的同時,也拋棄了作為丈夫的責任,拋棄了家人,或者說,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不肯承認。他就這樣坐在閣樓上,看著妻子再一次開始教舞蹈課,看著她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陪伴著兩女兒。看著她照顧這個家,看著孩子們一點一點成長。
外面下起了暴雨,閃電的照耀下,玻璃上流淌的雨水的影子映在霍華德的臉上,像是連綿不絕的淚。他終于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嫉妒、憤恨,自私的強迫?!薄拔覑畚业钠拮?,以前我從未‘真正’愛過她。”
故事層層遞進,事態逐步升級,直到霍華德發現妻子與德克·莫里森即將舊情復燃,瘋狂的嫉妒令他再次穿戴上象征著束縛的西裝、領帶和手表,“真奇怪,又要受到規則支配了”?;羧A德的臉上撐起了假面一般的自信微笑,推開家門走了進去……
就像霍華德獨白中說的那樣:“霍華德是受害者,霍華德也是迫害者,霍華德是控制狂?!睔w根結底,這是一個男權主義視域下的男人對于家庭和親密關系中絕對權力地位的爭奪。然而,一旦親密關系被打破,權力又從何提起呢?在親密關系中,不存在輸與贏、主與從,任何一段健康的關系都需要平等互助才能共存。正因為霍華德選擇了一條荒謬的抗爭之路,卻拋棄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才使他躲在閣樓上的行為既可悲又可笑。他所面對的心理危機與心理焦慮,原本有著更適合的解決方法,然而一步錯,步步錯,他雖然最終打開了那扇他親手關閉的家門,然而,霍華德真的能“回歸”嗎?